第七章
33 白石有一次為了拍廣告,去了一趟威尼斯,他在那兒買了一個很精巧的面具。在看quot;歌劇魅影quot;時柳生告訴他,劇中所用的面具是威尼斯出產(chǎn)的。 真是很精緻的面具,他捧著它看了看,帶上,熄掉燈,開始點臘燭。 quot;歌劇魅影quot;里,他其實蠻同情那幽靈的,他也最喜歡那幽靈。人是很脆弱的東西,瘋狂了的人總有個原因吧!多半是很可憐的原因,所以,他骨子里是不那么恨羽多野的。 反正自己也還不是一樣。 臘燭都點上了,有二十幾支,昏黃的燭光幽幽移移,把氣氛染得有些飄渺。 白石很喜歡這感覺,就像是身處在quot;歌劇魅影quot;中幽靈的洞里。他拿著一根淺紫色 的臘燭,走回沙發(fā)坐下,把銀燭臺擺到沙發(fā)旁的矮幾上。他開始認真地來考慮這件事。 渡邊已經(jīng)回去了,羽多野現(xiàn)在在書房里,不知跟誰在講電話,他沒心思去管。他知道羽多野是什么意思,吃飯時所提出來的是條件,而不是計畫,羽多野不可能是這么好心的人。是很能夠吸引人去自投羅網(wǎng)的條件啊...,他嘆了口氣。 明宏,好幾天沒見到你了,現(xiàn)在如何?想我嗎?他在心里說著。你愿意...這樣賭嗎?敢這樣賭嗎?用來下注的是你的一生...還有家人的喜樂。為了我,你會覺得這樣值得嗎? 白石猶豫了。 藝能界是非常險惡的世界,他不太愿意拖平野下水。因為是自己愛著的人,所以不愿意...。自己是已經(jīng)來不及,救也救不了的了。從小便在這世界里長大,早已無可奈何地習(xí)慣,這張臉也早已變成了打在身上的烙印,不能再做回一個正常人。太遲了,認命吧!生來就是為了要如此地活下去的,認命吧!但是..,不捨得自己愛著的人也陷進去,一方面又口是心非地希望有他伴在身邊...,他需要那雙臂膀和胸膛。 是的,他需要那雙臂膀與胸膛。 如今的心情重重疊疊,反反覆覆,就像是以前羽多野給他的俄羅斯玩偶,打開大木偶里是小木偶,再打開還有更小的木偶..,每一個木偶謹慎地笑臉里都藏著每一種不同的心機。 他在幾上找到了銀框的手鏡,看著戴著面具的自己,那面具是個可怕的骷髏頭,不是小丑。他曾想要買個小丑,又算了,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像小丑那樣地值得人同情。 因此他買了骷髏,想像自己死了爛了以后頭骨該是什么模樣?鏡子里帶著面具的臉其實不會太過恐怖,老話說:恐怖的是人心。 他在面具下微笑,然后漸漸笑出了聲來。 羽多野的聲音忽然響起:「在笑什么?」 白石馬上不笑了,丟下鏡子。 羽多野環(huán)顧一下四周,朝小酒柜走去,倒了杯酒,邊說話。 「又點著臘燭玩了?你這是什么毛病?把面具戴起來干嗎?」白石轉(zhuǎn)頭望他,靜靜地。 羽多野回到他身邊一坐,把面具摘了下來。 白石側(cè)了身,半背對著他縮在扶手和椅墊里。羽多野湊近些,環(huán)住了他的腰。慢慢地,時間在走動。白石用手指劃著鏡面玩,他沒有抬起視線,但他感覺 得出來羽多野的手在移動。身上的純黑色浴袍松松垮垮,領(lǐng)口是被拉了下去,肩頭的皮膚真是柔膩。他在等待著,等待臘油如水般地傾下,落到肩上的那一刻馬上就凝結(jié)了,同時是火辣辣地痛楚。 「....!」果然來了。 「你考慮過了嗎?敏?」羽多野把燭臺放回矮幾上,正好在他面前,然后輕輕拈起那一小片凝固了的臘油。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br> 「是嗎?」羽多野看看那淺紫色的薄片,用手一捏,破碎了。「我倒不這么覺得?!?/br> 「那是他的事。」白石看著他又拿起燭臺。 羽多野端詳一下燭火。「我想你應(yīng)該可以左右他的決定。」手緩緩地斜下。「我對你有信心。」 又來了,白石把臉埋進椅墊里。這次的規(guī)模比較大,不是一片,是一灘。淺紫色的臘油散落在白晢的肌膚上挺漂亮的,圖案像朵花,好殘酷的花朵啊! 「他是愛你的,你可以左右他的決定?!褂鸲嘁瓣幊脸恋芈曇魮P起,又淡去。白石被他硬是轉(zhuǎn)了過來,背對他坐在他懷里。 白石忍著,燭火就在他眼前,而他在羽多野懷里。疼痛使他的呼吸不太均勻,何況又正感覺到羽多野低下了頭,把肩上的那一灘燭淚含進了嘴里。 一滴,兩滴...,臘油繼續(xù)滑下,掉在他胸上,一片片地擴大著。白石無法 動彈地望著抖動的燭火,腦中渾沌,臘油斷斷續(xù)續(xù)地落下去,落下去,他想要嘆息,究竟是為了疼痛還是為了...? 「呃.....?!顾蛔〕雎暳?。羽多野抬起頭。「如何?」 「...那是他自己的決定。」 「他愛你?!?/br>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br> 「他愛你....?!褂鸲嘁暗氖珠_始做別的事了。 「我......?!?/br> 唇被吻住了,白石僵硬地閉上眼睛,又想起quot;歌劇魅影quot;中的幽靈。電影里的幽靈比舞臺劇里的要來得殘酷與專制,他知道自己掉進的是電影里的世界,而不是每個人都用美妙歌聲來交談的舞臺。 他等待黎明。 34 下課了,平野像是在逃難似地收好桌上的東西,快步走了出去,也不去理一下今天是多好的陽光。 他那大嘴巴的高中同學(xué)山本瞟見他出教室了,沒命地追在他身后,莫名其妙的連聲喊:「喂!平野!你最近是怎么了?青山大學(xué)的那群女孩要和我們?nèi)ヌ?,你要不要?喂!最近打電話給你總是理也不理的,怎么了?喂!你說話啊!喂!你這是什么意思!」聲音大得讓整條走廊都吱吱喳喳了起來。 平野停下腳步,呼地一聲轉(zhuǎn)回身。山本只有一百七十二公分整整矮了他十五公分,見他這么可怕的氣勢不禁退了一步,聲音也放小了。 「喂!到底怎么了嗎?你是哪里不對勁了?」 平野全身繃得緊緊地答:「我沒有什么地方不對勁?!?/br> 「但是.....?!?/br> 他打斷山本的話?!改阋窃贌?,我就翻臉了?!拐f完就走。 山本傻在那兒不動,他實在是搞不懂,平野的脾氣好是出了名的事,一向是很隨和的,但這一個星期多以來完全變樣了。不但不和旁人交談,獨來獨往,連你打電話去他公寓都會被他三言兩語不耐煩地打發(fā)掉,讓好多女孩好傷心。又突然騎起自高中后就早已不碰的機車來了,實在是太反常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山本當(dāng)然根本不會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個平凡幸福的大學(xué)生,就像平野還沒遇見白石以前一樣。平野已經(jīng)被他的愛情拉向了丑惡的人性世界。 山本正在發(fā)呆時,平野已經(jīng)走到了機車旁了,拿起安全帽。 已經(jīng)..十一天,把今天也算上,十一天了...。白石現(xiàn)在在那兒?他再也耐不下性子了,他擔(dān)心白石..,也明白白石一定是被羽多野軟禁起來了,天! 他咬牙系上安全帽的帶子,擔(dān)心得要死。自從高中畢業(yè)以后他就很少騎車了,追求速度感的年紀對他來說已逝去,而且他以前曾經(jīng)出過一次車禍,出院后就再也不碰了。父親雖然想要買車給他,他卻拒絕了??扛赣H的力量買車,這有什么意思!他寧愿等到出了社會之后再說。這個性迷惑了不少女孩,但他卻沒有真正地談過認真的戀愛。那些交往只是年輕人間彼此都不關(guān)痛癢的游戲,他一直心如止水,直到......。 心痛又發(fā)動了突襲,他跨上車,加足油門長揚而去。 這幾天又開始騎車,是因為他必須找些一定要專注心神去做的事來做,不然在電車里的那段空檔會讓他有太足夠的時間去想白石,心急如焚。尤其是在和渡邊通過電話以后,渡邊沒有解釋白石為何不工作而在箱根,他也從那些流言傳說找得出蛛絲馬跡來猜想。應(yīng)該是.........。 天啊,他不想去想!不想去想! 他不想去想這事是因為他不再裝作看不清自己的心情,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情緒是加倍的糟糕。愛上了這令人憐愛也有夠讓人頭疼的尤物,愛上了白石,他明白自己是找上麻煩了。一定會有羽多野的阻礙,還有其他的絆腳石。他知道用錢是買得到quot;男孩們的天堂quot;旗下的人的,那么...,白石也是這樣。他回想以前還在打工時的事,捉摸出了好幾個名人應(yīng)該是白石的客戶,再加上白石放蕩成了性。他自己就也曾送他到酒吧去,和那成打成打的情人們幽會...。他覺得自己真奇怪,真是奇怪,明知道白石是這樣的一隻蝴蝶,卻還是愛上了他。 這也是最初他遲疑了那么久的原因之一,直到那天晚上白石帶著臉頰上的瘀傷,跑來公寓投進他懷里哭泣,他才肯完全相信白石是愛他的。但是..,就算他愿意付出感情,并且也無法再壓抑自己不去愛他,他卻不能充滿自信地說自己真有那么偉大。去愛白石是一件需要無比耐力的事,他知道自己也只是個凡人,他沒有把握。 他沒有把握,可是他也清楚自己還是會像著了迷般地去做。就是因為著迷了,他便不能放著白石不管,不能棄那已被折磨到?jīng)]有馀地去做任何改變的人兒于不顧! 機車流利地在路上穿梭,東京明快的街景亮麗,遺憾的是他的心情實在是壞到極點了。還不回東京?再不工作的話媒體要起疑了,快要回來了吧?不過,回來了又怎么樣?不....不,這個現(xiàn)在不要去想! 現(xiàn)在只是一股腦地想見到自己心愛的人,戀愛這碼子事用的不是腦,而是反射神經(jīng)。 回到了公寓,他停車上樓,還沒進門就聽見了電話鈴聲。匆匆地衝進去接起,是渡邊。 「明宏?」 「嗯,是我。」平野急燥了起來。 渡邊放下手中的菸,語氣有些不穩(wěn)定,不過終究還是狠下心說了?!该艋氐綎|京了?!?/br> 平野握緊話筒?!富貋砹?」 「對,現(xiàn)在去工作了,這陣子該做而沒做的事積壓太多了?!?/br> 「嗯。」 渡邊伸手翻了翻白石的行程表。「今天的最后一件工作凌晨兩點半結(jié)束,在中島攝影棚。只是跟你說一聲而已..,」渡邊心中雪亮,這樣做其實并不好,但是誰叫他很疼這兩個年輕人?既然輪盤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了,那就先不要去管它了,那些事..,讓白石自己開口去講。「沒別的事了,你剛下課嗎?」 「對,剛回來?!?/br> 「喔..,去休息一下吧。我明天再和你連絡(luò)。」雖然渡邊是這么想著,卻又急著掛掉電話,彷彿自己做錯了事一樣。他知道未來很可能對最近做出的所有事都感到后悔,于是趕忙來不及似地掛了電話。 平野放下話筒,知道白石回來了就松了一口氣。他丟下鑰匙看向鐘,也剛好差不多,下午兩點三十五分。 渡邊以后應(yīng)該是會后悔的。 但平野在這一瞬間只想著,還有十二個小時。 35 凌晨兩點四十一分。 妝卸掉了,白石去洗洗臉,坐回化粧臺前。摸起菸敲出一根,正想找打火機時,有人幫他點上了。 他的經(jīng)紀人成田笑著收起打火機,一邊問:「敏,辛苦了,弄好了嗎?早點回去休息吧?!?/br> 白石懶懶地笑笑,噴出一片迷濛?!笌臀胰ベI罐咖啡好嗎?」成田有點驚訝。「等回去了我再幫你煮吧?」 白石固執(zhí)地搖搖頭?!肝蚁氪騻€電話?!?/br> 「喔?!惯@下成田懂了,乖乖地被他支開,走出白石的個人休息室。 看著門關(guān)上,白石重重嘆氣,總算忙完了,好累。但累也就算了,至少現(xiàn)在他人在東京,不在箱根了??偹慊氐搅藮|京,暫時不去想那些事了,他又再嘆口氣,拿起手機,開始撥號。 明宏...,我回來了。他急著想說出這句話,想聽到那厚實溫柔的聲音。電話響著,一聲、兩聲、三聲...,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數(shù)著。 可是一直沒有人接,鈴聲從十聲響到二十聲、二十五聲、三十聲...,沒有人接,已經(jīng)超過四十聲了,還是沒有人接。 這怎么可能?都幾點了?白石并沒有帶錶的習(xí)慣,因為他不需要去看時間,不論在何處,總有人會為他報上時間,手錶對他來說毫無用處。同樣的,他也沒有戴飾品的習(xí)慣,人已夠耀眼了,不用多裝飾。再說,他不戴也是為了好拒絕別人的餽贈,送多了他到底該戴誰的禮物好? 他掛掉再打了一通,還是沒人接,他緊張地聽著,一直不掛掉,捨不得掛掉,總想著說不定就要被接起來了。究竟去哪兒了?他想著,直到成田開門進來。 白石切斷電話。 成田放下一罐熱咖啡在化粧臺上,他隨手抓起來拉開,心不在焉地喝。眼神有些愴惶,焦點到處亂飄,邊喝邊站了起來,胡亂收拾起雜物。 成田問:「電話打好了?我們回去吧?」 白石只點點頭,成田覺得他好像有點和平常不一樣。 他們就走了,白石心里上上下下,全身不對勁。平野怎會到這時間還沒回家?他開始擔(dān)心起來。他們進了地下停車場,成田替他拉開客貨兩用車的車門,這種車適合用來做工作車,十二人座,空間夠大裝的多,出外景時休息又方便。 白石沒魂似地上車,自己關(guān)上門,立刻又點菸了。成田依然覺得他有些反常, 一邊納罕一邊上車開出去。這停車場有兩層,彎彎曲曲地爬上去,顛顛簸簸的,提著油門。 白石在后座情緒不安的全身都不舒服,神經(jīng)質(zhì)地抽著空菸,吸進去含在嘴里馬上吐掉,重覆著這動作。 車子爬上來了,白石又吐口煙,偏偏頭。車子正要轉(zhuǎn)彎,他隨意瞄向窗外,馬上怔了一下,像觸了電般地叫出聲來。 那是誰? 「停車!」 成田嚇了一跳,本能地踩下煞車。 車還沒停穩(wěn)呢!白石就把菸往菸灰缸里一扔,推開門下車,飛奔過去了。 「敏!怎么了?!」成田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糊里糊涂地轉(zhuǎn)頭找尋白石的蹤影,瞧見了車頭斜前方有部沒熄火的中型機車。白石就是跑向那兒,呆呆地杵著不動彈。 「敏!你在干什么?!」他喊。 車上的騎士脫下安全帽給白石戴上扣緊了,望過來。成田皺皺眉?!钙揭?」 白石已經(jīng)上了車,平野對成田微微笑了笑,把他帶走了。 他們就這樣走了,單留下成田傻傻地活像隻呆鵝。夜晚的街道冷冷清清,車燈寂寂地射向空虛,光暈里一片飛灰不停地打轉(zhuǎn)。 炎夏漸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