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白石病好以后的第一個工作,是有本雜志要採訪他。那天,他見到了平野。因為負(fù)責(zé)帶他的經(jīng)紀(jì)人臨時家中有急事,慌亂下渡邊手中實在是無人可托,剛巧平野那天有空,于是這工作就落到他身上了。 白石的體力還不是很好,所以那天就只排了兩個工作,都很輕松,另一個工作是去拍平面廣告。 平野一大早接到渡邊打來的電話,嚇了一大跳,說實在的,他不太想去。自從那天以后,他發(fā)覺自己不想再見到白石,不想再見他了,不光只是他知道了什么和想不想以經(jīng)紀(jì)人為業(yè),而是他在回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事,他知道了白石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著什么。 渡邊聽出他語氣里的猶豫,也不想逼迫他一定要去,甚至下意識地希望他拒絕。但渡邊是不能這樣開口的,因為羽多野并不知道白石的心事,還非常期待渡邊能拉平野進(jìn)來。而渡邊自己也慢慢地覺得白石這陣子有點反常,仔細(xì)想想可能的原因,就又想到了那時白石剛回后臺時硬撐著找尋平野那碼子事。 「真的找不到人了嗎?」這已經(jīng)是平野第四次這樣問了。 渡邊一邊把菸熄掉,一邊勉強(qiáng)地吐出他不太愿意說的話:「沒有了?!蛊揭笆种械哪莻€打火機(jī)被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半天,終于點著了菸。 「這樣啊?!?/br> 無意義的對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渡邊硬下心腸?!改闳绻娴牟环奖隳且矝]辦法,我再看看吧。」 「他病完全好了嗎?」 「好多了。」 平野又再想起那天白石拖著腳步,蒼白的臉像個孩子,對不準(zhǔn)焦點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他接在懷里的身體單薄的像根羽毛。 渡邊也一樣為難,自小看大,白石算得上是他的心肝寶貝。這孩子外表看來 冷淡,但其實只是太好強(qiáng)了,乖巧時很令人心暖。他偏向那一方都不對....,白石的確需要有個可靠的人在身邊照顧他。 「好吧,我去,半個鐘頭后到公司拿車。」平野生硬的聲音驚醒了他的沉思。 「你答應(yīng)了?」渡邊很驚訝。 「我馬上出門?!?/br> 12 白石打開門時,以為自己在做夢,再怎么也沒想到,平野居然會在自己家門口出現(xiàn)。他倒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整個停頓住了。眸中的表情恰似才剛從影印機(jī)里轉(zhuǎn)出來的文件一般強(qiáng)烈,不知所措地震驚就像濃厚的油墨那樣地烙進(jìn)平野眼里。 「不行!」平野心里想,下意識地閃開視線,一不小心,焦點便擱了在白石的唇上。這下可好玩了,像白石那樣厚重且輪廓清楚的嘴唇,常使人有一種聯(lián)想:接吻時,感覺一定很棒吧?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但這念頭的確掠過了他心頭,頓時莫名的不安讓他全身僵硬,站得更直了,頭皮發(fā)麻。 他把雙手死死地懸在牛仔褲口袋里,看著白石,臉上沒什么表情,然后盡量公事公辦地說:「我來接替成田的,可以走了吧?時間差不多了?!篂榱搜陲椥闹幸凰查g的動搖,語氣自然而然地就變兇了。 白石剛才是接到了渡邊的電話,說今天會換一個人來暫代一天。但渡邊沒跟他說待會兒要來的是誰,渡邊不想讓他先知道。平野去公司拿車時,渡邊一直蠻不安地看著他。 「你第一次獨自作業(yè),要小心點?!苟蛇呎f。 「知道了,我會注意的?!蛊揭敖舆^車鑰匙?!杆€需不需要吃藥?」 「不用了,只是體力還沒完全恢復(fù)?!苟蛇呄胫纠锏哪贻p人大概只有平野細(xì)心到會問這個問題,他實在是個人才。一面又感覺到了白石可能就是注意到了這一點...,平野是個仔細(xì)又很富男子氣慨的人。 沒錯,面對平野突然凌烈起來的言行,訕訕地讓他進(jìn)了門。白石先是覺得兩頰發(fā)燒,不太自在,接著又聽到下面的話,他幾乎沒法動彈。 「病才好,你還喝啤酒?」平野一進(jìn)門眼角就掃見了客廳茶幾上擺著的那一罐還沒打開的啤酒,他拿了起來,是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 「少拿自己身體胡鬧!」又加了這一句。 白石一時竟傻在那兒,被人用如此地口氣責(zé)備,在他來說是件很新鮮的事。從小到大,遇見的不是破口大罵就是宛轉(zhuǎn)的規(guī)勸,還沒有人這樣說過他,平淡中帶著關(guān)懷,并且用心極細(xì),又夾著一絲絲不耐煩與無奈。 平野以前是來過這公寓幾次的,其實這是公司租下的房子。他急著要擺出一副對白石不在意的樣子,便逕自走進(jìn)廚房把啤酒放回冰箱。 白石的眼光追趕著他的背影,多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在跳。 「去準(zhǔn)備吧,我們快遲到了?!?/br> 白石有些依依不捨地走進(jìn)臥房,把他已經(jīng)弄得差不多的背包拉上。他沒想到會是平野來代班,太意外了,所以還來不及去高興。而且,平野的態(tài)度不太對勁..,不像從前,冷淡了點。 比較專制了點,但白石并沒有感到不快。相反的,平野那與生具有的安全感開始浸透了他。 「好了?」平野走進(jìn)來了,站在他身后。 「嗯?!?/br> 平野俐落地把背包甩上肩?!肝覀冏甙?。」 13 很顯然地,在場的人全都被白石那微妙地大病初癒的風(fēng)情吸引住了。有點憔悴,但這憔悴反而更襯托出清麗,像個幻影。浮在臉上的微笑像蟬翼般地飄動不定,換上一身銀黑,回到相機(jī)前,他馬上鎖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好,好極了,現(xiàn)在稍微往右偏一點....?!箶z影師非常心滿意足地在工作。另一邊,負(fù)責(zé)這個廣告的山田小姐側(cè)頭聽了聽攝影助手的耳語,走向平野。 「對不起,我想請問一下,現(xiàn)在要用風(fēng)扇來製造效果了....?」她謹(jǐn)慎地收住話尾。 平野皺了皺眉頭?!阜怯貌豢蓡?他病才剛好?!?/br> 「這點我們也明白...,但是攝影師希望能用這效果試試看.....?!?/br> 平野嘆了口氣?!高@樣?」 「還是...,問問他自己的意見?」 「嗯?!蛊揭稗D(zhuǎn)過身來,望過去,白石正擺出一個漂亮的pose。自滿地抬起頭,下顎到耳邊的線條只能用完美來形容,眼睛不羈地瞟到遠(yuǎn)方去,豐潤的唇任性地抿著。 但這無瑕的表情卻在他注意到平野在看著自己時停頓了。 「好,就這樣,棒極了!」攝影師憑著他職業(yè)的本能抓住了那一秒鐘內(nèi)白石臉上空白復(fù)雜的陰影,按下快門。 然后白石就放松了自己,有點猶豫的看向這一邊。平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才對,胸中感到空空地。山田宣布先休息一下。 平野走到了白石的身旁?!该簦€好吧?」 「嗯?!拱资c點頭?!改愫蜕教镄〗阍谡f些什么?」 「她問我能不能用風(fēng)扇來做效果。」他倆走到化妝臺邊,白石坐下。 「可以啊!為什么不行?」 山田捧了杯熱茶過來?!负缺璋?。」 白石道謝,接了。 「你病才剛好,再這樣吹風(fēng)不太好?!蛊揭罢f。 「我已經(jīng)好了啊!吹吹風(fēng)沒關(guān)係的?!拱资ь^望著他,手中握著茶杯。平野則低頭看他。「上次也是吹吹風(fēng)就病了?!?/br> 白石一震,說不出話來,想起了那晚在池畔...,兩人也是像這樣的對望....,他覺得雙唇癢了起來。 平野也想到了,猛然地轉(zhuǎn)開頭。 山田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勁,一陣莫名其妙。 「來,補(bǔ)補(bǔ)妝?!够拵熯^來了,白石虛虛地放下杯子,轉(zhuǎn)向鏡子。 「好吧,隨你。」平野說,對山田扯出一個笑容?!杆饬?。」 「喔,實在是不好意思。」 于是他們就再開始工作了,站在風(fēng)中的白石不像個人,似乎會化進(jìn)風(fēng)里,冷冷地,神秘而性感地,嘴角的笑意很邪惡誘惑地。這是個女用香水的廣告,卻用了他來宣傳。聽說企劃的意圖是為了使顧客覺得擦上這香水,自己就能走入如廣告中那樣迷人的世界,邂逅這樣高傲無缺的男人.....。 拍完了,工作結(jié)束了。 白石輕輕嘆了口氣,向工作人員們打完招呼,便走回化粧臺卸粧,望著鏡中的自己發(fā)呆。 剛才...,那感覺.....。 忽然有人從他身后拿了件薄外套裹住了他。 「你再病了,社長會心疼的?!蛊揭暗卣f,走開。 白石瞪大了眼睛,抓住外套,咬緊了下唇。 14 那天晚上,白石在服裝設(shè)計師柳生健二的懷里,又哭了。 柳生在國際間還蠻有名氣的,是羽多野的朋友,今年四十五了。老實說,只要你想要,quot;男孩們的天堂quot;旗下的每個人都可以買得到手。價錢自然是不便宜,沒成名的沒什么自主權(quán),但是一旦紅了,身價就不同了,而且可以隨你高興接或不接。像白石目前已經(jīng)是quot;有行無市quot;了,普通人就算有錢也絕碰不到他,除非你有勢,要不然一切免談。 他倆第一次見面時白石才十四歲,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柳生馬上喜歡上了這精緻的少年,很是寵他,教他打扮、化妝....。白石曾經(jīng)在他的服裝發(fā)表會里客串過模特兒,至今在私底下仍然只穿他設(shè)計的衣服。其他的名牌都不要,白石一直固執(zhí)的,可以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地堅持著只穿他筆下的霓裳。 那是因為柳生對他實在是很好,還不僅僅是對他好--對他好的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并且關(guān)心他,非常溫柔。柳生對他的最大要求也只是要他多穿自己喜歡的黑衣,如此他看了會十分開心。柳生是在愛著他,愛得很平凡深遠(yuǎn),愛得很細(xì)膩,只求他能快樂。他明白白石天生就是一隻虛幻的蝴蝶,是停不下來的,能擁有便是機(jī)運。所以,他不多要求,幾乎完全不要求,也不開口問他什么。 除了今天,白石在他懷里流淚已經(jīng)一個鐘頭了,他實在急了。 「敏,怎么了?」他輕輕地想扶起白石的下巴。 白石孩子氣地掙扎了會兒,但到最后還是抬起了頭,光滑的臉頰上斑斑點點全是淚痕。柳生伸手替他抹去了,又有新淚滾下,滲進(jìn)緊閉著的唇。 柳生摟緊他,讓他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低下頭唇靠在他耳邊,再低沉地開口:「別哭了,不要想太多?!闺m然他并不知道白石究竟在想著些什么。 白石伏在他懷里,哽咽地吐出三個字。「我恨他。」柳生皺了皺眉頭。 「我恨他。」白石又是一句。 柳生鎖緊了眉頭。他從沒聽過白石說過什么別人的壞話,更別說是語氣如此激烈的了。白石從不發(fā)牢sao,就算是氣到發(fā)抖也絕不會開口罵人。這是羽多野教他的,與其當(dāng)面得罪人,還不如在背后把對方撂倒。白石對于這信條一直遵行不渝,再說在柳生眼里看來,除了現(xiàn)實上的考量以外,還有一個原因使他絕不罵人...。 因為他從沒真心愛過人,恨一個人的前提是你必須曾深愛過他。要是不愛,那根本不會去恨。討厭某一個人和恨某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柳生每次一想起這件事,心頭就像壓上了幾百噸石頭。既然他還沒真心愛過誰,那總有一天他會的。而經(jīng)過漫長歲月,自己已沒有那去爭奪他的真愛的資格了。但是真的愛他...,愛他...,愛著這天真又狡詐的尤物......。 現(xiàn)在,白石正含著淚,狠狠地自言自語:「我恨他!」 柳生不由自主地開始緊張了起來,他輕撫白石的頭發(fā),問:「誰?」聲音卻在語尾顫抖地滑散了。 他一問,白石便不說話了。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脖子,靜靜地躺著。但是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眼睛,那句話就彷彿又在他腦里響起。 「你再病了,社長會心疼的?!鼓菚r平野臉上真的沒有一絲表情,像個臘人似的。他語氣平淡,陰陰冷冷,刻意地,惡意地。 想到這兒,白石就覺得疼痛,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燒紅的鐵棒死命地要鑽進(jìn)他的心,而他沒辦法抵抗。好痛...,痛得他像個嬰兒只知道哭泣。 柳生知道自己的肩又已經(jīng)被淚水濡濕了,因無奈與心痛感到無力。他嘆氣,翻過身來,居高臨下的望著白石。 「敏,你是不是愛上了誰?」 「沒有?!拱资稚炱鹗窒霐堊∷牟弊?。 「愛上了他所以才恨他?!顾プ“资氖?。 「沒有!」 「但是你以前從來沒恨過人?!?/br> 「那又怎樣?」 「你以前從來沒愛過人----?!?/br> 白石愣住了。 「胡說,我愛你...?!顾忧拥胤瘩g。 「你是愛我,但不是那種愛,我很清楚,你愛我不是那種愛?!拱资难凵襁t疑了。 「哪種愛....?」 「那種愛,那種愛一個人愛到?jīng)]有他會活不下去的愛。」 「我沒有....?!?/br> 「是誰?」柳生放松了些,撥撥白石的瀏海。白石沒回答他,垂下頭。 柳生低頭吻吻他?!改憧傄屛抑朗钦l,要不然叫我怎么放心?」 「我愛你。」 「我知道,但是你..?!沽D難地說,承認(rèn)自己所愛的人愛上了別人太痛苦了,但他希望白石能夠快樂。「你更愛他?!?/br> 「我沒有....。」白石的眼淚又涌出來了。柳生明白是不能再逼了,抱緊他。 到底是誰?他想著,眼光轉(zhuǎn)到窗外黑藍(lán)色的天空。是誰?白石個性的某些部分雖然特別早熟,但是相對地另外某些部分就還只是孩子。他還沒有真正戀愛過,柳生很清楚??墒牵降资钦l....?這一天終于來了。 「他是在..存心氣我....?!拱资涯樎裨诹鷳牙?,糢糢糊糊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