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從不說痛的人突然喊痛了，表示他真的痛了，而且痛很久了。

    當(dāng)從不在最愛的人面前表露真實的人，突然間撕破面具啼聲哭了，表示她真的什么都不管了，不想再逼著自己忍下去了。

    即便她還是怕，怕她的淚水她的坦言她的丑陋，會嚇壞她最愛的人，啞著嗓子壓抑更劇烈的悲痛，說了幾次對不起。

    可是她最愛的人哪，她一再告訴自己要愛著的人哪，卻是親手將她高高舉起，最后重摔在地的元兇。

    摔壞了說愛的嘴，她再也不能說愛。

    2018年6月6日俞薇筆

    2018年6月6日星期三

    出院時，陽光正好待在正午的位置，俞薇換上簡約的便服，將手中那團揉皺的紙丟進垃圾桶，筆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走到窗前將窗簾拉緊，把唯一照得進陽光的地方遮住，便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的出了病房，把手續(xù)辦完接著到醫(yī)院大門口坐上前來接送的車，連一口氣也沒吐，就這么返往家中。

    醫(yī)生對俞薇的診斷是因為過度驚嚇?biāo)鶎?dǎo)致的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候群，住院期間精神科醫(yī)生替她進行過幾次心理輔導(dǎo)，開了藥也建議她多與人群互動試著把想說的話

    說出來情況會漸漸改善的。

    俞薇當(dāng)然知道醫(yī)生每句話都是為了將來能夠更好才說的，可她寧可連一點希望也不要給，不要告訴她想開點看開點，人本來就是有許多煩惱的，不要把一切想太糟了就會好了。她想得好已經(jīng)多到滿出來了，每當(dāng)她的母親拿起棍棒甩在她背上時，她總是想打在背上的只是一把紙扇子，聲響之所以大不是痛，而是用來嚇唬她用的，每當(dāng)她的父親如她所愿的送禮物給她時，她總會想手里抱著的不是熊娃娃而是她最愛的火車模型，當(dāng)她的房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模型，不是少女粉紅，而是少年天空藍。

    她煩惱的應(yīng)該只是能多有效率應(yīng)用學(xué)習(xí)的時間多買一點參考書，復(fù)習(xí)講義寫習(xí)題背教科書，最好的時候是在家里廚房煮幾道令自己滿意的晚餐，坐在餐桌前被食物塞滿嘴充滿幸福的飽足感。

    俞薇總是覺得自己想的還不夠好，所以拼命想，想破頭也要想，可當(dāng)記憶中的她，渺小又年幼的她，賞了她一個大大巴掌后，散盡所有美好的想像空間，她的魔法再也起不了作用，而她，如同當(dāng)初隻身站在那的她一樣懦弱又無助。

    她比任何人都還要有權(quán)力得知其中緣由，可她比任何都還要無力面對自己的無能，連要大聲反抗都覺得怎么可以如此殘忍的對待自己深愛的父母，她怎么可以用不敬的口氣對父母說話，怎么可以。

    但這不是最令她難過的，真正令俞薇難受的是她的父母永遠也不明白她比他們還要難過，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要反問這份愛，必須經(jīng)過多重的折磨與掙扎，且不斷譴責(zé)自己，甚至是在出口的那瞬間怨恨起自己顫抖數(shù)次仍要把話說完的那微小的心愿，足足花了大半的力氣。因為知道不會被諒解，才抖得連一口氣也吐不好。

    可是啊，即使是這樣啊，她還是好恨自己。

    隔幾天站回家的大門前，卻讓俞微感覺分外的陌生，彷佛在醫(yī)院待的那幾日才是她終身的住所一樣滑稽。她提起手指輸入密碼，拉開大門在玄關(guān)處換上自己的拖鞋，壓在地板上一步拖著一步穿過通往客廳的長廊，摩擦幾乎停擺的心跳聲，停在枯萎的百合花前，乾癟的花瓣躺在桌上，靜也凄美也凄，彷若生命本是如此，有生就有死。俞薇摸著那花瓣覺得生既是死，死也是死，留既是死，走也是死，

    而她禁錮在兩者間，生不如死。

    俞薇把花的殘骸捧在手心，打開落地窗面走到桂花樹前蹲下身，手指伸入草與土之中一層一層向外挖出一個洞將花瓣埋進土里，然后坐在一旁，用手一次次輕撫在平坦的泥土上，像對待最珍愛的事物般，眼里盛滿溫柔與暖意。

    來來回回數(shù)次都不曾停過的俞薇，就這樣待到夕陽落下天色漸暗仍不愿移開覆蓋在泥土上的手，迎接六月的梅雨季，在雨點打落在發(fā)根、眼皮、臉頰到整片的雨水傾倒下浸濕全身，她也無動于衷。

    雨勢逐漸擴大落在地上的雨水彷彿要穿出孔似的扎在草皮上，遍地聲響伴隨震耳欲聾的雷聲，掃蕩底下的世界。

    俞薇的臉沾滿雨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肆意橫掃，她的眼漸漸垂了下來，滿是泥巴的手蓋在潮濕的泥地上停了動作。

    突然間，雨水沒了，身體彷彿罩了一層保護膜，蓋在頭頂替她遮擋身外雨水，雨還在下，周圍的雨聲依舊響徹她的耳膜。俞薇抬起眼發(fā)覺眼前多了一雙腿，順著那雙腿往上看去，發(fā)現(xiàn)握著傘柄面無表情的女人正看著全身濕透了的她。

    那是俞薇的母親，孩童時期曾甜喊她寶貝的母親。

    現(xiàn)在，她又是用什么樣的眼光看著她的呢？

    俞薇想，可是她答不上來，即便她希望那是愛她也答不上來，而她恨著答不上來的自己，凝視著她最愛的母親。

    沾了泥濘與水的腳印從落地窗外延伸到室內(nèi)停在客廳中央，收起雨傘的母親走向玄關(guān)把傘收進傘架內(nèi)，再回頭走向浴室拿了兩條毛巾，一條丟在俞薇身上，一條拿在手上擦是肩膀稍微滴到雨水的部分，最后將毛巾扔進換洗的籃子內(nèi)，繞過俞薇拿起掛在沙發(fā)椅上的外套，套回身上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眼看著母親將再一次從她身邊離去，俞薇蠕動嘴唇說了句：「又打算什么也不說自己一個人逃跑了嗎？」

    不如以往恭敬謙和甚至帶點猜測與害怕的語氣，幾乎平淡到察覺不出一絲情感的話語，在那毫無波瀾接近冰冷的視線中，挽回了走向大門的背影。

    母親如俞薇所愿的站回她的面前，伸出五指高舉手臂，眼看就要甩上一個巴掌，卻遲遲不見對方的手落下，停在半空中與俞薇對望。

    「不打嗎？」她說。

    「閉嘴。」

    俞薇沒有動也沒有逃，靜靜地看著母親猶疑的眼神，像是無法理解本該是曲起身體蹲在地上等待著任她打罵的孩子，如今卻無法從眼神中看見任何色彩，了無生氣得令她不知所措。

    「你之所以打我，不是因為我讓你失望也不是因為那天我跟錢先生一起回家你無法忍受才動手的?！?/br>
    停在半空的手抖了一下，俞薇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你之所以打我，一直都是有理由的，而這個理由非常合理，甚至于我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被打，可是……就算是這樣也還是很痛啊，被自己最愛的人狠狠打的這幾下真的好痛啊，無論我多么努力去騙自己，還是一點用都沒有，可又能怎么辦呢？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我又能怎么辦呢？」

    半空中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本應(yīng)是伸直併攏的五根指頭軟了下來，而維持這動作的人眼眶噙著淚水咬著牙不愿屈服自己的軟弱。

    「我總是一再地想是哪里又做不好不讓你滿意了，盡可能完成你的期待也不想被你放棄，可當(dāng)我終于明白你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這些，我卻無法滿足你真正的期待，只因為我是你們兩人間的次品，拙劣的次品，所以我才會做什么都不盡人意，才會一直被你打被你罵?！?/br>
    俞薇抖著嗓子凝視臉上已佈滿淚水的母親，忍不住哽咽：「你是不是打從心底一直恨著我？恨一個跟你毫無關(guān)係的我？」

    握緊毛巾的手收攏在胸前，眼里的淚水應(yīng)聲落下，俞薇吸了吸鼻子勾起一抹既心碎卻又無奈的笑容，望著自己的母親。

    「可就算你真的恨我，我還是好愛你，因為你是我的家人，唯一的家人，你知道嗎？」

    停在半空的手失了全部的力氣連人一起摔在地上痛哭失聲，褪去大人的殼留下藏在中心的孩子樣貌仰天大哭。見到這一面的俞薇臉皺在一塊抖著嘴抬手拭淚，彎下腰用著三五歲的孩童哭腔，小心翼翼地詢問母親：「mama，我可以叫你mama嗎？」

    話一落又接著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外頭的雨還在下，蓋過屋內(nèi)的悲鳴，卻像在哭一場沒有盡頭的悲傷，在看不見星空與月亮只見烏云的夜里，流下比海還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