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人厭的人無論說什么都讓人覺得討厭，尤其是當他直指與自己毫無相關(guān)的事實時，更加令人討厭。

    即便如此，我卻無法如腦中所想的去討厭我想討厭的那個人。

    一來是自己不是真的討厭這個人，而是討厭他存在的部分。

    二來是他很直面的表達了他的性格，從不掩飾。

    如果是虛偽或一派胡言就能拍響討厭的念頭，可他不是這樣人。

    正因為他不是這樣的人，才更令人討厭。

    2018年5月28日俞薇筆

    2018年5月28日星期一

    放學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把書包放好作業(yè)寫好，再到廚房準備晚餐。

    依舊冷清的家里讓俞薇沒多馀的心思分神，照著料里的順序一一出餐擺上餐桌，捧著盛滿白飯的俞薇坐在餐桌前，配著烤鯖魚和一盤青菜下飯，這時男人回來了，他的步伐平穩(wěn)像訓練過似的，不會發(fā)出過大的聲響，也不會有拖著腳后跟摩擦地板的聲音。以一般人來說會依據(jù)平時的個性或習慣，走路的狀況也會不同，但凡是訓練過走路姿勢的人，步伐都會維持在同一個力道，不會給人太強硬的感覺，也不會讓人覺得隨便。

    俞薇曾斗膽的猜測過男人是不是在特殊行業(yè)待過，但每次只要男人一出現(xiàn)就會立刻打消念頭，腦海里只浮現(xiàn)厭煩兩個字。

    這次也不例外，一進到客廳的男人朝餐桌瞄了一眼，很自動的到廚房拿了碗筷，走到電鍋前盛了白飯，接著在她對面坐下，筷子伸向魚rou和菜，順勢吃了起來。

    母親給男人的花費應(yīng)當是比她來得多，但俞薇不解的是，為何男人情愿跟她坐在一起吃飯，而且還只有枯燥乏味的兩道菜上，一聲不響地吃著，也不愿花那筆錢去滿足自己的胃口。

    俞薇低垂著眼睛，自顧自地夾菜，沒有將心里的不滿說出來，大概是怕男人又說了多馀的話，所以她只是等著飯后收拾完畢，就關(guān)在自己的房里。

    這時，男人開口了：「你不向我道謝嗎？」

    拋出一句沒頭沒尾的問話，讓俞薇停下手里的碗筷，抬起頭，直視男人：「什么意思？」

    男人的視線朝上，又朝她的身下看去，俞薇這才發(fā)覺他是在指她身上的傷口。

    「那天晚上是我?guī)湍惆摹！顾f。

    俞薇看著男人，沒有動作。

    「所以……你不向我道謝嗎？」

    「謝謝?！褂徂毖杆賻н^，只維持半秒的答謝，繼續(xù)握著手里的碗筷吃飯。

    視線向下的俞薇聽見男人的輕笑，他說：「真冷漠?！?/br>
    「你不好奇你媽為什么打你嗎？」

    同樣的問句，同樣的口氣，俞薇沒有理會。

    「我只是跟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結(jié)果她就生氣了?！?/br>
    「你猜，我跟她說了什么？」

    俞薇沒有興趣知道，也不想知道男人說了什么讓母親不開心的話，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牽扯到她，純屬意外。

    「我跟她說……我對你很感興趣?！?/br>
    砰！

    筷子和碗筷用力擊在桌子上的聲響，讓空氣瞬間凝結(jié)，站起身來的俞薇，把壓在手下的筷子和沒有沾黏任何一粒米的碗拿在手上，輕聲回答：「我吃飽了。」

    她走向廚房，留下坐在餐桌前的男人，把碗筷放進洗水槽，拿了菜瓜布沾上洗碗精不斷搓出一層又一層的泡沫，直到洗水槽底部全被泡沫覆蓋，看不見碗和筷子，還有埋在泡沫中的手，俞薇才停下來，把手抽出白茫茫的泡沫，扭開水龍頭把一切沖散。

    把洗凈的碗和筷子放到晾乾的架，俞薇便轉(zhuǎn)過身面對從剛才就一直處在身后的壓迫感。

    「讓開?！顾f。

    「你是對剛才的話不感興趣才離開的，還是對剛才的話太過衝擊才離開的？」

    「讓開?！顾终f了一次。

    「我可以理解你為什么不想見到我，甚至不想和我說話，但有些事必須講明白才能找到問題的癥結(jié)點，你現(xiàn)在避而不見，難道事情就會慢慢變好嗎？」

    話落，俞薇望著男人，始終緊閉的嘴，松口了：「你覺得我mama用盡全力揍我是為什么？你覺得我每天長袖長褲出門，被別人當成怪胎是為什么？當你被我mama帶回家里住的時候，你覺得這一切跟你沒有關(guān)係嗎？你有想過這全都是因為你嗎？因為你的出現(xiàn)這一切才變調(diào)的嗎？」

    「現(xiàn)在最沒資格教訓我的人就是你，錢景元先生?！?/br>
    俞薇從男人的身邊走過，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連頭也沒回，聲音冷得嚇人：「放開?！?/br>
    男人在她身后道：「我承認一開始的時候我確實輕視過你們，也覺得這全是你自找的，但現(xiàn)在……我只想告訴你，你不必自責，也不用把一切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些事本來就不應(yīng)該由你來承擔的。」

    掙不開手的俞薇，冷漠地回：「你覺得我會聽一位剛才向我坦言那天對我惡作劇的人說的話嗎？」

    「那天我只是跟她開了一個玩笑，因為她對我說若沒有你，她的日子或許就能輕松點?！?/br>
    依舊禁錮在男人手心的俞薇，倒吸了口氣，忘記抵抗。

    「很荒唐吧，就算是對自己的女兒，說這種話也太傷感情了，換作是我肯定也會大受打擊的，所以我才會說那種話，只不過沒料到她反應(yīng)這么激動，差點阻止不了。」

    「荒唐的是你?！顾f。

    「什么？」

    「你用你自以為的理解去解讀我們的想法，可這不過是你自欺欺人的想法，你所做的這些行為都只是因為你覺得有趣才做的，你打從心底就認為我活該的不是嗎？」

    話落，男人松開他的手，俞薇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她明顯感覺到身后的人正隱忍著怒氣。

    「是，我是認為你活該，明明向外求助的機會那么多，你卻死也不肯做，每天承受挨打謾駡也不為所動，醫(yī)藥箱幾乎變成你每天的必需品，把傷口包得密不透風，卻連最基本的反抗也不做，或許你覺得我每次站在一邊都只是在看戲，但我只是在等，等你什么時候開口，或是把我轟走，哪怕是說一句痛，我也會介入你們之間把她拉走，可是你從來不說，就算你現(xiàn)在終于會指責我了，但你敢要求我現(xiàn)在就走，從此遠離你們生活嗎？」

    俞薇答不出來。

    「你不會說的，因為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做主，所以你只能裝沒事，以為只要把一切視為平常，就會找到合適的理由繼續(xù)生活，但你不會找到的，永遠不會，沒有誰能真的騙得了自己生活在一個不像家的地方，尤其是你。」

    男人的話猶如鳴擊在胸腔上的鼓聲，每一震響起深層的回音，蕩在那無可比擬劇痛上，反復敲擊拍打，把看似平衡的鏡面，硬是打出了一個凹槽，讓人窺看語之顛倒的現(xiàn)實面。

    俞薇慢慢轉(zhuǎn)過身，用依舊平淡而了無生氣的眼神和語調(diào)，對著男人開口：「你走，現(xiàn)在就走?！?/br>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出來，朝她走進，把手伸向她的臉頰，托住她的臉。

    「你是認真的嗎？」

    俞薇沒有點頭或搖頭，只是雙眼直視對方。

    「我走了以后你知道你之后的下場會變得怎樣嗎？」

    俞薇當然知道，男人不再出現(xiàn)在這個家之后，母親會以何種方式懲罰她，或許連身上的傷口也等不到結(jié)痂的那天，可是她不應(yīng)該再沉默了，這位從出現(xiàn)在她家門前到現(xiàn)在為止都令人生厭的男人，說對了一件事。

    他必須離開，只有他離開了，她和母親之間才能正視眼前的問題，就算是未來可預見的糟糕透頂，她也要在歪斜的角色中喊停，喚回她真正的家人。

    「知道。」俞薇眼神堅定，沒有遲疑。

    男人觸摸著細緻的肌膚，那是屬于青春期才有的年經(jīng)，即便那雙看似成澄澈的眼睛里盛滿悲傷，透著本該青澀卻提前熟成的果實，卻仍不畏懼地擁抱傷痛。

    執(zhí)拗、自我、矛盾，這些全湊在一起很要命的東西，卻被她昇華成了最純粹的良善，偏執(zhí)的善。

    把手收回之后，他們之間就再也沒關(guān)係了。

    男人頭也不回的走了，不帶任何一句話，像起初站在她面前那樣無聲、意外，這次則是反過來，意外、無聲。

    俞薇聽著玄關(guān)處傳來清脆的關(guān)門聲，雙腿像失了力氣軟倒在地板上，她呼出一口氣，緊接著呼出另一口氣，像跑大隊接力似的急促呼吸，最后演變成心口上的悶疼，鼻尖上的刺痛，眼眶滲出淚水，然后用力倒吸了一口氣，把快要掉下來的淚，連同即將脹滿的情緒收回身體里，封閉。

    這沒什么好哭的，她的家人只是陷入一點困難，那一丁點難題根本不足以從身上捨棄一滴淚，等問題解決了，等她所愛的人都回來團聚了，她的淚水才是為了印證這幸福的一刻存在的，所以她絕不會，絕不會止步于此，她會耐心的等待云后的那道曙光，如期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