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應是平常的一天
風從窗口吹進來,窗簾掃過書桌,將薄薄的試卷從它應有的位置推走。朱鑠左右望了望,對旁邊的魯繁星小聲說:“中午走起?” 魯繁星抬頭看了看窗外,眼前的山在陽光直曬下顯得烏黑,純正的綠色被隱藏在其中,躲在了曬不到的地方。他回過頭朝前努努嘴。 朱鑠抬手準備向前方拍去,手在半空中滑出一條揚起的曲線,在老師轉頭的瞬間迅速落回到桌子上。 “朱鑠同學,那么你來說一下這個的解題思路吧?!?/br> 朱鑠慢慢站起來:“哦——這個問題呀——套用連續(xù)性方程就可以了,但這個題麻煩的是要注意單位——”他接著小聲嘀咕了一句:“一道填空題還非弄這么麻煩?!?/br> “嗯。以后舉手要大膽,別猶猶豫豫的。多大的人了。坐下吧?!?/br> 朱鑠長舒一口氣,老老實實盯著試卷。他的這道題做錯了,當時他只感到結果很奇怪,卻一直沒有注意到題目上的單位并不是標準單位。 熬到最后一節(jié)課的鈴聲響起,還沒等老師離開教室,朱鑠終于將自己的手掌拍到了前面的背上,積攢了半節(jié)課的力量瞬間釋放出來。只是前面人的反應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寒寺喆依舊穩(wěn)坐在座椅上,對后背突如其來的沖擊不加以太多理會,只輕描淡寫般問了一句:“怎么了?” “山上,繼續(xù),走起?!?/br> “先吃飯?!?/br> “好。我可想到了一個新話題。” 寒寺喆翻了個白眼,收拾起桌上的文具,和大家簇擁著離開了教室。 食堂飯菜質量的好壞,取決于所采用的評價標準,以及當天各參與者的選擇,但只要記住“有總比沒有強”這句話,一切問題就都會迎刃而解。不過上面那句話并不能百分之百適用于任何人或任何時候,三個人帶著對午飯的不同看法繼續(xù)起午休時的登山習慣。 “那個炸rou真是突破新下限了?!?/br> “你永遠不知道會踩到什么坑?!?/br> “什么都不保險了。” “嗯,以前也就那幾個穩(wěn)定的,現在也別指望了?!?/br> 盤山的石階并不寬闊,頭頂也總是沒有什么遮陽的植被,雖然腳下的道路可以躲在陰影之中,但兩邊的樹木距離“參天”這個詞相距甚遠。很快三個人均汗流浹背。 “今天比想象的悶熱很多呀!” “也許下午會下場大雨。” “這氣溫熱得也太快了吧,以后這種天還是別出來了,躲屋里睡覺吧。” “哈哈。今天是誰這么積極的?” “下午什么事情都沒有,可以睡一下午呀!” “要去圖書館?!?/br> “對,要去圖書館,你自己慢慢睡。” “對了,你有什么新話題?”朱鑠突然想起來之前的話。 魯繁星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我想起了曾經在電臺聽到的鬼故事,就是講這座山里的事情,這座山有個地方有許多很古老的墳。” “哈哈。晚上鬧鬼嗎?我聽過?!?/br> “是呀。我突然想起來了,咱們可以去找找這些墳。” “那你應該晚上再來?!?/br> “晚上我害怕?!?/br> 魯繁星和朱鑠忍不住大笑起來。稍微落在后面幾步遠的寒寺喆并沒有笑,他簡單的說了幾句:“我知道那些墳在哪里。我小時候都把這山爬遍了。這些墳真沒什么可看的?!?/br> “沒什么可看的就更要去看了?!?/br> “哈哈。你這邏輯真是神了。走走,往哪里走?” 寒寺喆搖了搖頭,走到了三人隊伍的最前面,并補充上一句:“我只記得大概的方向,也要找找。” 雖說是大概的方向,但看上去卻很明確,他的速度很快,在任何一個岔路口都沒有太多猶豫,哪怕是徑直穿過一條幾乎被植被覆蓋隱藏住的小道時也沒有任何的減速。這讓大家喪失了許多閑聊的機會。 最后一個岔路后不久,寒寺喆慢了下來。他指著前面:“看,就要到了?!?/br> 另外兩人向高低起伏的小路盡頭望去,他們看到了石塊堆迭出的低矮殘垣斷壁。寒寺喆仍在三人的最前面,他率先走進那片被包圍起的區(qū)域,站在石板路中間。在他的身邊兩側是砌起來的墳冢和雕刻出的墓碑。 魯繁星和朱鑠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墳墓上那些他們根本不認識的字句上。 “這里大概有二十幾個墓吧!” “嗯!看這些文字,會不會是那個已經滅絕的少數民族?他們叫什么來?” “不會是那么遙遠的事情吧,這些墳墓看起來保存的挺好,頂多也就只有幾十年的時間吧?!?/br> “嗯。但看看它們。”朱鑠指著自己的一側,又指向另一側:“他們肯定等級不同?!?/br> “是呀!看這些墳的大小,級別肯定很多。” 寒寺喆并沒有跟他們倆深究這些墳的主人生前是什么狀態(tài),他找了塊高低適合的石階坐下來,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他們倆的少見多怪,并打算挑起點事端出來:“要不哪天晚上再來一趟?看看故事里的事情會不會真正發(fā)生?” “哈哈!小心被女鬼附身?!敝扈p拍著魯繁星的肩膀嘲笑起來。 魯繁星被嚇了一跳,有點不高興:“上你們的身。寺喆,你別笑,先上你的?!?/br> “哦?那問題就來了,如果我已經被鬼上身了,還能再被另一個鬼上身嗎?”寒寺喆詭異地笑著。 “啊——那你現在是誰?你是誰?你是女鬼嗎?啊啊啊——”另外兩人聽到寒寺喆的話后假裝出害怕的樣子,快速跑出了圍墻。 寒寺喆慢慢站起來,跟著兩人往外走,對著空氣小聲嘀咕著:“對不起,打擾了。” 走在最前面的魯繁星仍和朱鑠嬉笑怒罵著,他們嘴里不停喊著“女鬼呀”。寒寺喆對這游戲徹底沒有興趣,慢慢悠悠在小路上晃悠。來時只顧一直往前走,現在他倒開始看起周圍的事物。 很快,一支在土里伸出頭的小黃花吸引了寒寺喆的注意,那是在周遭的綠色與土黃色之中唯一不同的顏色。它只孤零零地豎在那里,細細的莖上只有兩片小小的嫩葉,頭頂的花瓣一片片,最外圍有那么點看不清的柔軟的鋸齒波紋。所有的明黃的花瓣平鋪著圍繞著中心同樣明黃的花蕊形成完美的圓形。那些花蕊,它們太小了,寒寺喆看不清數不清它們,它們是花中心的一撮,尖尖的細細的,朝向天空。 “你真的好小呀!”寒寺喆記得這種俗稱苦菜花的野花在以前相當常見。只是這種太過平常的東西,大家最終都只會是視而不見。 “喂!寺喆,你又發(fā)現什么了?” 寒寺喆聽到了另外兩人的聲音,下意識回復著:“沒什么東西,就是朵——”他的視線向那苦菜花的側上方瞄去,同樣是下意識的,他向后退了兩步。 他沒有想到,在這里,在路邊,也會有墳。 簡陋破敗的安葬地,只是一些碎石和不大的石板,覆蓋著高出地面的土邱,叢生的雜草已讓它融入到周圍之中,沒有任何墓碑或標記還能告知它的主人是誰。這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墳,坐落在那朵小花的旁邊。寒寺喆仔細看去,在葉綠和土棕間,隱約還能辨識出大大小小的幾個墳,同樣的簡陋,同樣的破敗。 “喂!磨磨嘰嘰什么呢?” “啊——這里還有片墳。” “今天是看不夠這東西了?難不成你真被女鬼附身了?走啦走啦?!?/br> “噢!好!”寒寺喆感覺這朵花,或旁邊的墳,并不想輕易放他離開。但是另外兩人催促的力量更加強大。 他們身處的位置對魯繁星和朱鑠來說都相當陌生,而一直糾結于那朵花的寒寺喆不再打算繼續(xù)前面帶路,幾個人猶如無頭蒼蠅般四處瞎撞,用了很久才下了山。站在公路邊,魯繁星和朱鑠才搞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天哪,我們怎么跑這么遠了?!?/br> “坐車回去嗎?” “沒帶錢。你們有帶錢的嗎?” “沒有?!?/br> “我也沒有?!?/br> 三個人均笑起來,朱鑠首先向前邁出步子:“走吧!其實也并不太遠。” 離開了山林,漫長的回校路,三人找尋著各種讓自己不至于無聊的話題,最終魯繁星的小發(fā)現將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處。 “你領子上那是什么?”魯繁星伸手就要去抓,被朱鑠一個閃身躲了開。 魯繁星不依不饒,他鐵了心要把朱鑠領口扣眼上的那株小草拔下來。 寒寺喆趕緊湊上前去一看究竟。那只是一只綠色的很不起眼的植物,葉子一粒粒整齊排列著,從下貫穿到上?!澳鞘鞘虬矄??”寒寺喆滿臉無奈,“你就不要再搶他的最愛了,他會和你急的?!?/br> “啊?什么?這就是石莉安?”魯繁星根本沒打算住手:“讓我仔細看看,我真沒見過。” 朱鑠已經招架不住,他急需找到一件東西轉移魯繁星的注意力:“啊——那個——寺喆,你以前就住這附近吧!” “嗯。就在前面,很快就到了?!?/br> “走走。去看看去看看?!敝扈p趕緊向前跑過去,甩開魯繁星。 簡陋的敞開的院門,正盼望著他們走進去,可寒寺喆只是往里面看了一眼。并排著的三個花壇還在那里,花壇中間已經不能再長大的松柏也還在那里,但停放的車輛讓一切顯得擁擠不堪,他記憶中的寬敞樓間道路也變得狹窄。 “現在這里感覺好擁擠?!边@個院子只剩下陌生的感覺,寒寺喆不打算再走進去,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xù)往學校方向行進。而朱鑠也達到了目的,魯繁星再沒去招惹那株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小草。 回到學校已徹底是下午。一進宿舍,朱鑠仔仔細細取下那株小草,就急忙火燎換下被汗浸濕的衣服,將幾本書胡亂塞進書包。臨出門前他重新仔仔細細將那小草戴在身上,很隨意地問了一句:“有去圖書館的嗎?” 已經懶在床上的魯繁星只是揮了揮手,翻起了身邊的書。也不怎么迅速的寒寺喆則同樣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我過會兒去吧。” 可朱鑠并沒有耐心等任何人的回應,早已經跑出了宿舍。 魯繁星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他猴急什么,再饑渴也得下午放學吧!” “嗯嗯?!焙聠匆琅f心不在焉,換一身衣服,往書包里放幾本書,他的套路與早已跑掉的朱鑠沒有太大不同,只是速度慢了很多。 “我去圖書館了,你好好睡覺吧。古書催眠能力應該很強吧!”寒寺喆看了眼魯繁星,輕輕關上了宿舍的門。 魯繁星已經放下手中的書,兩眼瞇縫著,似睡又非睡,微微抬手,含含糊糊地說:“終日昏昏醉夢間,體會一下意境?!?/br> 重新來到戶外,寒寺喆已經找不到曬人的太陽,他自言自語了一句:“看來下午還真會下雨?!闭驹跇情T口稍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再爬回宿舍拿傘,他確信在走到圖書館之前這雨是不可能下的。 實際也確實如此,幾分鐘的路程中唯一的變化只是云層更厚光線更暗,下雨的概率更高了一點。寒寺喆直奔圖書館二樓,在第四區(qū)的中間找到了孤零零的朱鑠。這個二樓最深處的區(qū)域,存放的只是晦澀難懂超出范圍或徹底淘汰的老舊專業(yè)書,沒有人對它們感興趣,自然跑到這兒的學生總是有其他特殊目的。單純想找清凈學習地方的學生不是沒有,只是太少而已。 “只有你自己?”寒寺喆根本不需要放低聲音,此時沒有第二個人會被他打擾。 “正好趕緊把這點作業(yè)寫完?!敝扈p沒有抬頭。 寒寺喆湊上去看了看朱鑠面前的東西,坐到幾個座位遠的地方,從書包里拿出同樣的作業(yè),悶頭寫起來。幾分鐘后,他停下筆抬起頭,發(fā)現自己沒法達到與此時的朱鑠同樣的專注度。相反,他開始注意起周圍的書架。 破舊或殘缺的封面,似有非有的均勻塵土,無不彰顯著這些大塊頭精裝書的輝煌過去,以及它們的凄涼現在。寒寺喆遠遠掃視著書脊,猶如望向這些書所代表的遙遠歷史。他突然認為自己需要一本歷史書,但通過醒目的書名他又很快確定這些過時的工程書籍中不可能有自己需要的東西。他將眼睛轉向另一排更遠的書架,一個書名…… 突然之間,略顯尷尬的對視,讓寒寺喆體會了由古至今瞬間穿越的感覺。從書架后走出來的女生對他笑了笑,同樣露出了些許尷尬?!澳銈儭荚谶@里呀!” 周末前的下午,已經是離校的時間,女生換上了隨意、自在且有些大膽的衣著,而此時這不可預計的對視讓她突然重回靦腆的矜持,她低下頭慢慢從寒寺喆面前走了過去。 轉瞬即逝的穿越感也很快的消失,寒寺喆的眼睛跟隨著女生的身體上下掃視了一番。這讓他有點心神不寧,但他并沒有忘記剛才瞄過的那個書名,他重新注意起了那排書架。 “喂,”朱鑠趕緊站起來招呼起女生:“坐這吧,給你看個東西?!?/br> “哦?什么東西呀?”女生回頭又看了眼寒寺喆,發(fā)現自己已經不再處于這男生的關注范圍內,這讓她更干脆地坐到了朱鑠對面。 “就是這個,”朱鑠小心翼翼從衣領扣眼里取下那株不起眼的植物,“這就是石莉安。” “真的嗎?我真的第一次見,以前只是聽說過,但從沒有找到過。它的確好小,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真是個不起眼的小東西。也許我爸媽感覺我就是這么小這么不起眼吧!” “不起眼?不是不起眼,是太稀少。你可是最閃耀的——”朱鑠將那株小草輕輕放進她的掌中。 “那就抓緊,”寒寺喆受不了朱鑠說“閃耀”那詞時的語氣,讓他實在忍無可忍插了一句,“別總暗著了,該明就明吧。時間真的不多了?!?/br> “啊——那個——啊——”朱鑠感到一陣難堪,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下意識緊緊握住了石莉安的手。 寒寺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么一句沒經過大腦的話,他望向那兩人:“對不起,我——”他很是尷尬地在空中亂比劃了幾下,跌跌撞撞站起來。 石莉安把自己的手從朱鑠的手中抽出來,輕輕喊了一聲:“寺喆——” “你們先聊,先聊著,我得找個梯子拿本書下來?!焙聠从謱χ鴷鼙葎澚艘幌拢芸煜г诹四菚芎竺?。 “他這是怎么了?緊張兮兮的?” “啊——那個——我也不知道,中午爬山的時候還好好的,也許吧——而——” 石莉安看著手掌中那株小植物:“好像我們都有點緊張兮兮的?!?/br> “天哪!難道是三角戀?”朱鑠壓低聲音自言自語道。只是在這寂靜的圖書館里,哪怕旁邊正有人推著梯子走動,任何的低聲低語仍會被桌子對面的人捕獲到。 “想復雜就復雜,想簡單就簡單?!笔虬矊⑹虬矂e到了自己領子上:“石莉安收下石莉安了?!闭f罷她打開背包取出書本:“在圖書館還是要以學習為重?!?/br> 也許來圖書館這片區(qū)域的人都從來不以找書為目的,寒寺喆感到這梯子的輪子就要被銹住了,無論多輕多慢的搬動,都無法阻止它吱呀亂叫。終于把梯子挪到正確的位置,他一再檢查好四個輪子的固定情況,謹小慎微攀爬上去,生怕這個晃晃悠悠的木梯子會突然散架。伸直手臂抓住書脊,然后趕緊竄下來,他這才仔細看了一眼封面,很滿意地坐回到座位上。那是本很厚的書,書名是《四歷轄區(qū)殯葬建筑史考究》。 “你到底在干什么?竟然還真是在找書。這里能有什么你需要的書嗎?” 寒寺喆把封面晾到了他們眼前。 “???你難道真被鬼附身了?不就中午看了幾個墳墓嗎!” “只是看看玩兒,沒什么。你們繼續(xù)你們的,不用管我?!闭f罷,寒寺喆低下頭認真翻起書來,不再說任何話,哪怕朱鑠和石莉安正在旁邊小聲議論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