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妻如她 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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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雪霽轉(zhuǎn)回目光,有點自慚形穢。 比起光彩奪目的計延宗,她真的,太平凡了。從前在娘家時,明素心時時處處壓她一頭,她永遠灰頭土臉躲在后面,如今嫁了這樣的丈夫,她依舊是灰頭土臉躲在后面,計延宗從不帶她見那些同僚朋友,也許,也是覺得她拿不出手,有失身份吧? 所以他跟明素心來往,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吧?畢竟明二姑娘才女美人的名頭,滿京城都知道。 心里酸澀著,又有幾分委屈。如果不是家里不讓她念書,如果不是成親后那么窮那么苦,她也許,能比現(xiàn)在這副模樣,稍微好一點點,不至于這么丟臉吧? 車子漸漸慢下來,明雪霽抬頭,看見明府高大的門樓,門前兩個石獅子,粉墻碧瓦,朱門銅釘。 跟車的小滿愣了下,脫口說道:“夫人家里好闊氣啊!” 明雪霽沒有說話。 看慣了她的窮困,大約很難想象她的娘家,竟然這般豪富吧。 只不過這豪富,跟她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父親明睿開著絲綢店、生藥鋪、茶葉店,一年據(jù)說有上萬銀子的進項,明素心從小到大吃的用的比世家小姐還講究,只不過這家里,沒有人把她當人,這些富貴精致,從來也輪不到她頭上。 正門從中打開,衣帽齊楚的仆人們一涌而出,簇擁著車馬進了門。 明雪霽默默看著熟悉的描金游廊,五色流光的蠡殼窗和門內(nèi)價值數(shù)千金的奇石照壁。若是她自己回來,大約是沒資格走正門的,明家的正門一向只迎上官貴人,今天她能進,全是因為計延宗。 沒出事之前,計延宗的父親是兩榜進士,官居五品,明睿只是個小小的貢生,身份遠遠不如,所以每次計延宗登門,走的都是正門。再后來計家出事,她匆忙替嫁,夫妻兩個被明睿打罵著趕出后角門,一連三年,從不許靠近門前一步,如今計延宗翻身回京,自然要堂堂正正從正門進來,才算揚眉吐氣。 照壁后,計延宗昂然下馬,闊步向內(nèi)走去,仆從們圍隨著奉承著,明雪霽被隔在身后,跛著腳極力跟著,他似是有些心急,步子邁得很快,明家宅院那么大那么深,明雪霽追得微微發(fā)著喘。 很小的時候,家里并沒有這么大。只是三進的院落帶著個跨院,趙姨娘,那時候還是趙家表小姐,就住在那里。 極遙遠的記憶里母親也做生意,有時候會抱著她一起去茶葉鋪子,她至今還記得鋪子里清冷的茶香,庫房里擺著許多磁甕,裝著各處搜集來的泉水雪水,若有貴客來了,母親還會親自烹茶。 再后來母親懷著弟弟時,趙家表小姐也有了身孕,是父親的。表小姐變成了趙姨娘,宅院一點點擴大,家具都換成了上好的花梨,門口掛上了水晶簾子,父親不許母親再插手生意,母親一天比一天憔悴。 明雪霽走進垂花門,曲廊連著水榭,花木掩映中突然傳來男人輕蔑的聲音:“怎么是個瘸子!” 明雪霽聽出來了,是前天與計延宗一道飲酒,夸明素心無人能比的那個。臉上火辣辣的,在場的只有她跛著腳,這聲瘸子,必是嘲笑她。 計延宗皺著眉看過去,茉莉花叢嘩啦一動,明素心挽著裙角跑了出來:“姐夫!” 她今日是一身梨花白的衣裙,跑起來像只輕盈的鹿,明雪霽看見計延宗的嘴角再又翹起,不自覺的笑意,看見明素心帶著笑一直跑到近前,伸手想要拉他,到最后又縮手:“我就猜著你會過來!” 太陽曬得很,他們一個仰頭一個低頭,曖昧無聲流動,明雪霽默默看著,眼下這情形,倒像她是個多余的人。 “計兄,”花叢后跟著又出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紫金冠織金袍,含笑向計延宗行禮,“別來無恙?” 明雪霽聽出來了,是剛剛說她瘸子的人。 “原來是周兄,”計延宗還禮,“今日怎么有空過來?” 姓周。明雪霽想,大約是明素心說的,周慕深吧。他神情倨傲,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向計延宗說話:“今日素心起詩社,非但是我,李兄、黃兄他們待會兒都要過來,不過計兄既然來了,今日的魁首,別人是休想了?!?/br> “豈敢豈敢?!庇嬔幼谛χt遜。 方才那聲瘸子,他應(yīng)該也聽見了吧。明雪霽心里泛起苦澀,前天酒席上,再有今天,任憑別人嘲笑,計延宗一句也不曾替她辯駁,是抹不開面子,還是根本不在意? 遠處一陣腳步響,明睿一路小跑這迎了出來,還沒開口先堆了滿臉的笑:“賢婿總算來了,真是想煞我了!” 明雪霽抬眼,看向自己的生身父親。三年不見,明睿的模樣并沒有什么改變,長眉細目,白面薄唇,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依舊很顯年輕,笑著向計延宗說話時,有她從不曾見過的親昵:“早就想接你回家來,只是一直不湊巧,可想煞我了!” 明雪霽垂眼,遮住眼中的嘲諷??尚ΑK诳诼暵晫χ稣f回家,對親生的女兒,卻像沒看見一樣。上前行禮:“父親。” 明睿最先留意的,是她一瘸一拐的腳,臉一沉:“你怎么搞的?一瘸一拐成何體統(tǒng)?豈不是給女婿丟臉?” 明雪霽沒什么表情:“腳上有傷,還沒好。” “那你還回來干什么?還不老實在家待著?”明睿皺著眉,待看向計延宗時,立刻又換上笑臉,“女婿呀,她沒用得很,給你添麻煩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快跟我去后面吃茶!” “阿爹,”明素心嬌著聲音,扯他的衣袖,“姐夫要跟我們作詩呢,哪里耐煩吃你的茶?” 明睿大笑起來:“是了,我怎么忘了這茬?你們快去吧?!?/br> 他拍計延宗的肩膀,親熱得好像從不曾有過齟齬一般:“快跟素心去吧,你們好好玩,待會兒我把茶水給你們送去?!?/br> 計延宗沉肩躲過,神色冷淡得很:“不必?!?/br> 他轉(zhuǎn)身往水榭去,明素心噘嘴,似乎有些不滿他這么不給明睿面子,但很快又笑起來,快步跟上,周慕深便又跟在她后面,明雪霽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影子交疊在一起,她被撇在后面,她果然是,多余的那個。 “走走走,別死乞白賴看著,你又不會作詩,瞎湊什么熱鬧?”明睿生怕她也跟過去,推著她往后宅走,“瞅瞅你這腳,一瘸一拐的,盡給我丟臉!” 明雪霽低眼:“我又不跟父親要藥,父親何必怕?!?/br> 若是三年之前,她還不敢這么跟明睿說話,這三年里艱難困苦,唯一的長進,大約是徹底對明睿死了心。 剛到鄉(xiāng)下時她曾偷偷給明睿捎信求助,心里總抱著一絲希望,總覺得親生父女,明睿應(yīng)該不至于眼睜睜看她餓死凍死。可明睿一次都不曾回應(yīng)。最后一次求助,是她小產(chǎn)之后,沒錢抓藥調(diào)養(yǎng),淋淋漓漓一直下紅,她托進城的鄰居給明睿捎信,并沒有要錢,只是想求幾服藥,連這個,明睿都沒給。 從那時起,在她心里,就沒了父親。眼前這個男人,是趙姨娘的丈夫,明素心的爹,跟她,一丁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明睿怔了下,待回過了味兒,勃然大怒:“放肆,你怎么跟我說話的?” 他從不曾見過這個老實巴交的女兒如此不恭順,惱怒之下抬手就要打耳光,明雪霽偏頭躲過,明孟元急急趕來:“父親不可!” 明睿頓了頓,明孟元趕到近前,低聲提醒:“姐夫還在,家里還有客人。” 若是當著外人的面打了她,就是打計延宗的臉。明睿悻悻停手:“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姐,”明孟元上前扶著明雪霽,低聲勸解,“最近家里事情多,父親忙得心煩,你別惹他生氣?!?/br> 明雪霽知道他這么說是怕她吃虧,明睿生氣時最愛拿他們姐弟倆撒氣,從前都是她護著弟弟,如今弟弟長大了,反過來護著她了。抬眼看著明孟元,他比她高了那么多,容貌也不像小時候那么像母親了,更多顯出明睿的輪廓,可他對她還像從前一樣,這個家里,她總算還有一個親人。 “阿元,”明雪霽哽咽著,“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 “我很好,”明孟元笑了下,“父親很看重我,讓我管著茶葉鋪子,母親對我也很好,素心也很敬重我這個兄長?!?/br> 滿眼的熱淚突然一滯。他竟然管趙氏,叫母親?可他們姐弟兩個,從來都只有一個母親啊。 明雪霽握住明孟元的手:“你管她,叫母親?” 她至今還記得母親彌留之際滿眼的痛苦,那時候明睿還在趙氏房里,趙氏說死人晦氣,不讓他過來。她那時候雖然年幼,可她本能地知道,母親的死跟趙氏脫不開關(guān)系,這些年里不管為此挨過多少次打罵,她從不曾改口叫趙氏母親,可明孟元,怎么突然改了口? “從前的事是你誤會了,”明孟元并不看她,“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 緊握著的手松開一點,明雪霽覺得冷,眼前的一切,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樣。 撲面一陣涼風,他們走到了正院,高大朗闊的兩層樓房,階下擺著茉莉、珠蘭,屋里放著冰山,丫鬟們轉(zhuǎn)著風輪鼓風,一陣陣涼氣夾著花香,讓燥熱的暑氣消失殆盡。趙氏抱著三歲的兒子明仲儀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大姑娘回來了,可真是稀客呀?!?/br> 明雪霽默默行禮,低眼時,看見明仲儀黑溜溜一雙眼睛盯著她看,滿是好奇。 當年她被趕出家門時明仲儀還沒出生,如今,已經(jīng)這么大了。 “我的心肝寶貝兒,想不想阿爹?”明睿抱起明仲儀,嘬著嘴逗弄,慈祥的模樣與方才要打她的人,完全兩樣。 “二弟吃點心了么,”明孟元也湊上去,“餓不餓?” 明雪霽看見他臉上的笑,心里一陣陣恍惚。他管趙氏叫母親,他對明仲儀如此親熱,他說明睿很器重他,三年的時間,變化竟如此大嗎? “今天讓你回來,是有正事吩咐你?!泵黝6簤蛄耍е髦賰x坐下,“耽擱了整整三年,如今你meimei跟延宗的婚事,也該cao辦起來了。” 明雪霽猛地抬頭。 第6章 因為太震驚,明雪霽說不出話,瞪大眼睛看著明睿。 她親生的父親,竟要把她的庶妹,嫁給她的丈夫,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你瞪著我干什么,聽不懂嗎?”明睿沉了臉,“待會兒我就讓人送你去莊子上,等cao辦完你meimei和延宗的婚事,我再給你找個人家?!?/br> 明雪霽默默聽著。開始以為他們只是逼她與明素心分享丈夫,原來她還是太天真,他們要的,竟是她騰出位置,把計延宗完完全全讓給明素心。 可是,憑什么? “都是一家人,我們也不會虧待你,”趙氏抿著嘴笑,“等婚事辦完,我們再給你好好挑個人家……” “不用。”明雪霽打斷她,“沒有這個道理?!?/br> 沒有這個道理。她的丈夫,憑什么讓給明素心。當初他們逼著她嫁,如今他們反悔了,又逼著她讓,憑什么?抬眼看向明睿:“我不會答應(yīng)?!?/br> “放屁!”明睿沒想到她敢拒絕,勃然大怒,“老子決定的事,還需要你答應(yīng)?你算個什么東西?” “我不算什么東西,只是計家的兒媳,計延宗的妻子?!泵餮╈V平靜說道,“我不答應(yīng),明素心嫁不了?!?/br> 她看著明睿,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時候有了違拗他的勇氣。從前在娘家時她分明很怕他的,只要她有一丁點不如他意,他能在大冬天把她打得渾身是傷,趕出去在冰天雪地里凍一夜。她那么怕他,可眼下,她敢駁他的話,甚至,敢當面跟他吵。 三年的苦難煎熬,她也許,并不是沒有任何長進。 “哎喲,這話說的,果然是沒讀過書不明白事理,你還真以為你是延宗的妻子?”趙氏依舊笑吟吟的,“你跟延宗的婚事根本就不算數(shù),這成親呢,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沒有父母之命又沒有媒妁之言,最多算個私奔……” “私奔?”明雪霽打斷她,“當初是你們逼著我嫁他,你們叫了街坊四鄰作見證,說計明兩家的婚約從此換成是我,你們打著攆著趕我出家門,說我以后就是計家的媳婦,跟你們明家一文錢關(guān)系也沒有,你管這個叫私奔?” 三年前那個恥辱的早晨再次閃回眼前,她驚慌失措,被明睿一路踢打著趕出后角門,衣服還沒穿好,四周圍男人們的目光像尖刀一樣戳在她身上,她死死捂著領(lǐng)口,看見鄰居們鄙夷的目光,聽見明??诳诼暵?,說她跟計延宗有私情,說計明兩家的婚約是她嫁給計延宗,說她做出丑事壞了門楣,從此只是計家婦不是明家女,哪怕下大牢砍腦袋,也跟明家沒有絲毫關(guān)系。 憤怒著,眼中不自覺地涌出熱淚,明雪霽恨自己不爭氣,飛快地抹掉。她做什么要哭?她就是哭,也絕不在這些人面前! 轉(zhuǎn)身離開:“我不會答應(yīng),你們死了這條心吧?!?/br> “你給我站住!”明睿一個箭步追上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誰許你走的?今天不把這事說清楚,你就是死,也休想出這個家門!” 他力氣那樣大,發(fā)髻扯散了,頭皮撕裂似的疼,明雪霽被他扯得歪著頭,依舊咬牙:“我就是死,也決不答應(yīng)!” “好好好,那我就打死你!”明睿怒到了極點,抄起桌上的水晶擺件就往她頭上砸。 明雪霽掙扎著,看見明孟元撲上來,死死抱住明睿的胳膊:“父親不可,姐夫還在,還有外人!” 一提起計延宗,明睿明顯有點怕,松開了手:“不孝的東西!等我回頭送張狀子去衙門,告你不孝,亂棍打死你!” 一大把頭發(fā)晃悠著落在地上,明雪霽強忍著疼痛:“你當著街坊四鄰的面說過,我從此是計家婦,不是明家女,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便是不孝,也輪不到你去告?!?/br> “閉嘴!”明孟元一把拽過她,擰著眉頭,“你做兒女的,怎么能如此頂撞父母?” 明雪霽仰頭看他,模糊的淚眼中,不知道他是為了護著不讓她挨打,還是他真心這樣想。 明睿又怒起來,伸手去拿擺件:“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哎喲,你跟她較什么勁?她無非是個不講道理的蠢人。”趙氏攔住他,涂了薄薄一層胭脂的眼皮向明雪霽一斜,“行了大姑娘,我也懶得再跟你掰扯,我只說一句,當初跟延宗定親的是你meimei,婚書上寫的人是你meimei,就算說破大天,這婚事,也是你meimei的?!?/br> 明雪霽看著她:“既如此,當初計家倒了霉,你怎么不讓素心去嫁?” “那不是你深更半夜爬到人家床上去了嗎?”趙氏輕嗤一聲,“你這么不要臉皮,我能怎么辦?” 腦子里嗡一聲響,明雪霽脫口說道:“你胡說!” 三年前的情形歷歷在目。明素心哭了一會兒,想起計延宗還沒吃飯,便要送飯給他,趙氏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不好聽,命她一道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