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道：“你著人知會右昭儀，朕今日有些乏累，明日再往昌霞殿用膳。”

    三寶知元宏心意，于是道：“奴這便著人去稟于右昭儀…奴已為陛下備了御輦，陛下可是欲往永合殿？”

    元宏與禾數(shù)月不見，彼此皆是引日成歲。元宏微微頷首，便起身離席出了御書房。

    因了元恪兄弟往勵材苑受學(xué)仍未歸來，待元宏逗弄了元淑，又詢了元瑛這數(shù)月來所學(xué)之技，汪氏便與二位公主乳母們一道帶元瑛與元淑退出外去。

    帝妃二人，如爾新婚，恩愛無間。

    殿內(nèi)靜寂，元宏緊緊攬著禾，于禾耳畔低語道：“寶兒，你可還好？”

    禾將頭枕于元宏肩上，柔聲道：“元郎平安歸來，妾便一切安好?！?/br>
    元宏道：“這數(shù)月來，寶兒與淑兒時常入朕夢里…”

    言語之間，元宏已將禾攬得更緊，彼此相思盡化其中。

    足足十?dāng)?shù)彈指，元宏方松了手，二人彼此相對，互訴離別之情。

    待彼此道罷近況，元宏望著禾，道：“朕離京這數(shù)月，寶兒要為朕照顧這兩雙兒女，實在辛苦寶兒了。朕方才聞瑛兒喚你阿娘，心中甚慰?！?/br>
    禾淺淺一笑，道：“為陛下?lián)嵊齼号随獞?yīng)份之事，且恪兒兄妹懂事乖巧，得他三人相伴膝下亦是妾的福分?！?/br>
    元宏微微頷首，道：“方才太傅對朕言，子恪胸有大度，于勵材苑受學(xué)之時，上敬師長，下護幼弟，且寬以攝下，有君子之量矣?！?/br>
    拉了禾的手，元宏接著道：“子恪幼時心性頗隨其母，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有你教養(yǎng)，方轉(zhuǎn)了心性?！?/br>
    禾道：“恪兒素來克恭克順，妾豈敢貪功?！?/br>
    元宏道：“子恪已近舞勺之年，待秋祭之后朕便將他冊封為王，如此你便有子為靠，朕縱是日后再征戰(zhàn)沙場亦可安心而往。”

    禾聞元宏之言，心內(nèi)動情道：“元郎所慮皆是為妾，妾無以為報，只有盡心照拂這兩雙兒女，方不負元郎待妾之心?！?/br>
    望著元宏，禾又接著道：“趙嬪為元郎添了一位小公主，元郎親征在外，小公主至今尚無名號。”

    元宏聞言，歡喜道：“朕竟不知趙嬪為朕產(chǎn)下小公主…明日朕便往清揚殿探望她母女二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君歸來（二）

    昌霞殿內(nèi)，眾內(nèi)侍與宮婢們進進出出，端茶的，送酒的，插花擺樣的，陳設(shè)宮燈的，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酉初一刻，元宏御輦停至昌霞殿門前。右昭儀李氏聞訊，便疾步往殿門迎接圣駕。

    待入了內(nèi)殿，帝妃二人于一席相對而坐。

    李氏接過環(huán)丹所奉荼茶，雙手呈于元宏，殷勤道：“陛下，妾知陛下最喜飲用荼茶，晨起便著人采集晨露，又以姜、棗、茱萸入茶，以小爐烹煮，陛下快趁熱飲用?！?/br>
    元宏往昌霞殿前先去了清揚殿探望趙嬪母女，已得知趙嬪難產(chǎn)之際李氏并未親往之事。元宏顧念李沖，此時聞李氏之言，便舉起杯盞輕呷一口，道：“右昭儀倒是有心，知朕最喜飲此荼茶?！?/br>
    李氏笑道：“陛下所言所行，所喜所好，妾皆銘記于心…此荼茶乃先太后最喜之茶，陛下亦是經(jīng)年飲用，妾豈會不知？”

    元宏淡淡一笑，道：“哦？右昭儀當(dāng)真記得朕所言所行？既如此，朕倒是要問右昭儀，你可還記得朕臨行之際對你所囑之言？”

    元宏臨行之際非但囑了李氏盡心照拂禾母女，且令其善待宮中諸人，若有緊要之事需遣信使傳報。

    李氏聞言，心內(nèi)一緊，只一彈指間，李氏便定了心神，垂首道：“陛下所囑，言猶在耳。”

    元宏望著李氏，道：“朕方才往清揚殿探望了趙嬪母女…”

    李氏聞言，心知不妙，忙起身離席伏跪于地，道：“陛下，妾并非有意欺瞞不報，只陛下征戰(zhàn)沙場，且彼時馮司徒又染重疾，妾思忖著既趙嬪母女俱安，毋需再傳此訊息，以擾陛下心緒?！?/br>
    馮誕當(dāng)日于行軍途中染疾，元宏只著信使傳信于輔政眾臣，李氏身為宮中內(nèi)眷卻知前朝之事，自是令元宏深惡。然馮氏父子本為漢家世族之首，如今相繼過世，李沖自是取彼等而代之，前朝大行漢革，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元宏不得不強壓心火，隱忍不發(fā)。

    待李氏言罷，元宏只字不提馮誕之事，只道：“朕將后宮人事皆交于右昭儀料理，然趙嬪生產(chǎn)之時你卻未親至照拂…莫說你如今執(zhí)掌宮權(quán)，便是依祖制宮規(guī)，你身居右昭儀之位亦當(dāng)前往相伴才是！”

    李氏心內(nèi)怯怯，抬頭望著元宏，一臉委屈之情：“陛下，妾并非不盡照料之責(zé)…趙嬪深夜臨盆，妾因頭風(fēng)發(fā)作，那夜服下喬太醫(yī)所開湯藥，早早便已歇下…是日晨起知了趙嬪生產(chǎn)之事，非但斥了環(huán)丹，且不及用早膳便往清揚殿探望…”

    元宏微揚嘴角，道：“依你之言，便是朕錯怪于你了？”

    李氏此時已雙目晶瑩：“陛下離宮這數(shù)月，妾雖不敢言面面俱到，卻亦是兢兢業(yè)業(yè)，對眾姊妹絲毫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更是親往永明堂與安息堂祭拜列祖列宗與先太皇太后、先太后及貞皇后…”

    如今皇后即將被廢，李氏立后之聲日囂塵上，又有李沖于前朝為靠，趙氏自是忌憚李氏。元宏方才往清揚殿探望趙氏母女，趙氏雖將那夜難產(chǎn)之際李氏未往道于元宏知曉，卻并... >

    曉，卻并不敢言及李氏苛待袁夫人及自己之事。

    李氏解釋有理有據(jù)，且聽聞其親祭先祖與先太皇太后等，元宏方稍斂了語氣，道：“小公主已過滿月之期，尚未得名號。若非朕班師回朝，豈非令小公主受屈？”

    李氏哽咽道：“是妾思慮不周，方鑄下此錯，妾甘愿受陛下責(zé)罰！”

    元宏擺了擺手，道：“罷了，你既是無心之過，朕亦不愿再追究此事?！?/br>
    李氏聞言，心內(nèi)暗喜，以錦帕拭面，李氏繼而進言道：“陛下，妾如今為陛下料理后宮，自當(dāng)事無巨細皆作考量。如今有一樁為難之事，不知妾當(dāng)不當(dāng)講？”

    見元宏微微頷首，李氏接著又道：“太子府中添了小郡主，雖說有乳母們隨侍，然太子忙于前朝之事，且如今尚未迎娶嫡妻，小郡主倘若無人教養(yǎng)亦是不妥?！?/br>
    元宏道：“小郡主乃子恂首出阿女，自是金貴無比，教養(yǎng)小郡主須心性良善且位分尊貴之人方可?！?/br>
    略作思忖，元宏接著道：“如今宮中屬左昭儀與你位分尊貴，然左昭儀膝下已有兩雙兒女，你打理后宮且有子悌須教養(yǎng)，亦恐無暇顧及…既如此，便將小郡主交于羅夫人撫育，待子恂日后迎娶正妃，再將小郡主交于其嫡母教養(yǎng)便可?！?/br>
    元宏之言自是與李氏所計相悖，待元宏言罷，李氏便道：“陛下初為阿翁，疼惜小郡主之心妾自是明白。只…只太子視小郡主為珍寶，倘若養(yǎng)于羅夫人膝下，太子思女心切，豈非令太子夜不安枕？”

    元宏望著李氏，道：“那依你之見，當(dāng)由何人教養(yǎng)才是？”

    元宏此問正中李氏下懷，李氏佯作謙遜道：“商議太子府邸之事當(dāng)是皇后之職，只如今妾代皇后打理后宮，故不得不道逾矩之言，還望陛下恕罪?！?/br>
    頓了頓，李氏垂首接著又道：“太子如今已開府?dāng)z政迎娶左右孺子，依妾淺見，小郡主當(dāng)養(yǎng)于左右孺子膝下，如此既可慰太子父女之情，亦可由小郡主為引，令左右孺子早日為太子誕下麟兒。”

    李氏不言明由右孺子鄭蕎教養(yǎng)小郡主，只因心知若皇帝當(dāng)真允了由左右孺子教養(yǎng)小郡主，必將親詢太子之意。如今太子厭惡左孺子劉氏，那教養(yǎng)小郡主之責(zé)必將交予鄭蕎。

    李氏悄悄窺元宏，只見元宏思索片刻，便微微頷首，開口道：“你所慮亦不無道理，朕明日宣子恂商議罷再做定奪?！?/br>
    李氏聞言心內(nèi)竊喜，卻作平靜之狀，道：“父母之愛子，當(dāng)為之計久遠！妾知陛下與太子定可為小郡主覓得適宜之人行教養(yǎng)之責(zé)?！?/br>
    元宏這些年來素信李氏，只昨日禾雖未曾言明，元宏卻知禾話有所指。加之今日往清揚殿，逢元宏提及李氏，便見趙氏欲言又止，元宏心內(nèi)自是生疑。方才李氏情急之下道出前朝之事，此時又提及小郡主，更是令元宏覺李氏之心難測。

    元宏輕呷一口茶，垂目望著茶盞，忽淡淡道：“你方才言頭風(fēng)時有發(fā)作，當(dāng)好生休養(yǎng)才是…宮中人多事雜，日后照料諸皇子、公主之事交由羅夫人便可。”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囊里錐（一）

    隴西公、鎮(zhèn)南大將軍李沖府邸，李沖與秘書丞李彪二人一席而坐。

    小爐烹茶，李沖親為李彪舀了一勺蕎茶，道：“道固（李彪字），你隨陛下御駕南伐且身兼度支尚書，著實辛勞，今日吾以茶代酒慶你歸來?！?/br>
    李彪舉起杯盞，垂首道：“隴西公對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豈敢勞隴西公敬茶！下臣先飲為敬，愿隴西公身安體健，青云得路！”

    李沖一臉笑意，道：“道固你志者自勵，吾素來愛才好士，豈能不將你舉薦于陛下？如今你得陛下器重，參著作事，吾甚喜之?！?/br>
    李彪當(dāng)年入平城，孤苦無依，仕途多舛，后經(jīng)人點撥，知李沖禮賢下士、喜好人才，便傾心依附于李沖。于公于私，李沖與李彪可謂親昵亡間。

    呷下一口茶，李沖又接著道：“道固隨陛下遠征期間，吾日日盼陛下與你早日凱旋，如今陛下提前班師，你亦平安歸來，吾便安心了?！?/br>
    李彪何等精明之人，聞李沖之言便知其欲詢前線之事，于是道：“陛下本銳意臨江，豈料馮司徒薨世，陛下哀不自勝，連夜輕駕西還?！?/br>
    李沖微微皺眉，道：“陛下當(dāng)真連夜為馮司徒奔喪？”

    李彪點了點頭，道：“下臣與中郎將一并護陛下回鐘離，待至馮司徒薨所，陛下?lián)崾Q，若喪至戚…是日陛下便著下臣擬詔，宣敕六軍止役?！?/br>
    李沖并非器量寬恒之人，聞言心內(nèi)頗是酸澀，只礙于李彪在前，佯作大度道：“馮司徒幼侍陛下書學(xué)，亦難怪得蒙陛下親待?！?/br>
    略作停頓，李沖又接著道：“你既隨侍陛下，可知馮司徒有何遺言于陛下？”

    李彪聞言，環(huán)顧左右，方壓低聲音對李沖道：“馮司徒有一封遺書于陛下，下臣雖未得見，卻知事關(guān)太子。”

    見李沖一臉狐疑，李彪繼而解釋道：“陛下閱信之際下臣與大監(jiān)及中郎將皆隨侍在側(cè)，待陛下閱罷書信，只輕言道‘思政你視馮氏聲譽勝于你性命，朕豈能不知？思政你安心，朕必令大魏未來皇后仍出馮氏一門?！鲁妓尖庵?，陛下本就屬意馮司徒嫡女為太子正妃，那未來皇后便該是指馮司徒之女?！?/br>
    聞李彪之言，李沖卻沉默下來。垂首望著小爐騰起的茶煙，十?dāng)?shù)彈指后，李沖方開了口：“太師與馮司徒接連薨世，馮小娘子須守孝三年，這夜長夢多，亦難怪馮司徒難以瞑目?！?/br>
    李彪道：“如今馮司徒已薨世，縱是陛下顧念舊情為太子娉下馮小娘子作正妃，馮氏一門已無擎天之人。”

    望著李沖，見其一副若有所思之狀，李彪接著又道：“皇后行大逆無道之舉，廢后不過早晚之事。右昭儀如今執(zhí)掌宮權(quán)，陛下又如此倚重隴西公，鸞位于右昭儀而言不過探囊取物?！?/br>
    邊執(zhí)勺為李彪舀茶，李沖邊道：“道固此言差矣，鸞位之爭猶如朝堂博弈…往日有先太皇太后為陛下?lián)襁x后宮，自是無人敢有非份之念…如今皇后失德，鸞位即將無主，后宮之中皆為世家名門之女，哪個不是虎視眈眈？”

    李彪道：“隴西公待下臣恩重如山，下臣不才，卻愿傾全力相助右昭儀！”

    李沖放下茶勺，輕拍李彪肩膀，道：“吾深感道固之心，你我之間亦不言謝。只圣意難測，陛下不知因了何故，忽將照拂諸皇子、公主之責(zé)予了羅夫人?！?/br>
    李彪略略思忖，道：“羅夫人乃鎮(zhèn)東將軍嫡女，鎮(zhèn)東將軍素有戰(zhàn)功，亦得陛下器重，只統(tǒng)領(lǐng)后宮當(dāng)有殺伐決斷之能，下臣卻聽聞羅夫人乃明哲保身之人，陛下又豈會將后宮重任交付于其？”

    李沖微微頷首，道：“你我皆無力揣度圣意，如今你常于御前行走，事事處處多加留心便是?！?/br>
    自那日元宏將照拂皇嗣之責(zé)予了羅氏，右昭... >

    氏，右昭儀李氏心內(nèi)便多了幾分忐忑。待接了李沖家書，知父親令自己蟄伏待機，便斂了數(shù)月來的風(fēng)光得意，這些時日便又如以往那般，以惠示人，極盡籠絡(luò)人心之事。

    元宏雖心中起疑，卻因無真憑實據(jù)證李氏有逾矩之行，且礙于李沖情面，加之前朝事眾，亦未深究此間之因。

    元宏初為阿翁，待小郡主頗為上心，雖疑心李氏，卻覺其奏請由左右孺子撫養(yǎng)小郡主之事可行，便宣了太子元恂與其相商。果不出李氏所料，元恂力薦右孺子鄭蕎行教養(yǎng)小郡主之事。李氏本就與鄭蕎多有往來，待事成之后便將自己為鄭蕎陳情之事道于其知曉。鄭蕎雖非感恩戴德，卻是念李氏有心成全，故時常于元恂面前代為說項。

    因了所計之事如愿，李氏近日心情頗是舒暢，加之李沖有囑，李氏便奏請元宏，令掌冶署為各殿妃嬪制了珠翠釵飾，以處暑慶贊中元之名分賞眾人。

    永合殿內(nèi)，宮婢捧了朱漆盤入了內(nèi)來。

    待向禾行罷常禮，宮婢道：“左昭儀，方才掌冶署送來翠玉金步搖，道是右昭儀請了陛下旨意，賜闔宮處暑之禮。”

    隨侍一側(cè)的吉祥近前接過朱漆盤，又示意那宮婢退去，方托了朱漆盤行至禾面前，道：“左昭儀，您瞧瞧，這步搖上的珠翠剔透玲瓏，是上上之品?！?/br>
    禾淺淺一笑，道：“右昭儀既為眾姊妹討了恩賞，又豈會是俗物？只吾平日里素喜淡雅，你收好便是?！?/br>
    一旁正習(xí)練漢字的元瑛跑至近前，望著禾，道：“阿娘美若仙子，縱是不穿金戴銀亦是無人可及。”

    禾輕撫元瑛面龐，笑道：“待日后瑛兒長大，必勝阿娘百倍?！?/br>
    元瑛道：“瑛兒不要長大，瑛兒只想終身陪伴阿娘左右?！?/br>
    滿眼愛意，望著元瑛，禾笑嗔道：“瑛兒胡言亂語，你與你阿妹日后皆會長大，亦會嫁作人婦，豈能與吾相伴終生？吾只愿你二人可嫁得如意郎君，便好?！?/br>
    元瑛將頭埋入禾懷內(nèi)，撒嬌道：“阿娘…瑛兒不舍與阿娘分離…”

    不及禾接口，元瑛忽地又道：“阿娘，日后二阿兄與五阿兄可還能與阿娘一道而居？”

    禾笑道：“傻阿女，你二阿兄與五阿兄日后要封王列侯，自是會于宮外開府，豈能與吾再居于一殿？”

    元瑛道：“如此便好，倘若彼等仍隨阿娘而居，那瑛兒情愿自己是娷阿姊?！?/br>
    禾聞元瑛之言只覺好奇，便調(diào)笑道：“瑛兒緣何要做你娷阿姊？”

    元瑛撅了小嘴，道：“倘若二阿兄不出宮開府，再娶了娷阿姊為妻，那豈非日日得伴阿娘左右！”

    禾聞言一怔，繼而道：“你娷阿姊乃你阿耶屬意太子正妃之人，瑛兒切莫胡言?！?/br>
    元瑛搖了搖頭，道：“阿娘，娷阿姊歡喜二阿兄，二阿兄亦歡喜娷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