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無力地搖了搖頭，輕聲詢道：“元郎，可是孩兒不保？”

    元宏雙手拉住禾，安慰道：“只要朕的寶兒安健，便好！”

    淚水順著眼角，奪眶而出，禾心內(nèi)此時痛不欲生，禾不知道上天為何要如此捉弄自己，兩次懷胎，皆因自石階之上摔下而致滑胎。

    面對一個如此深愛自己之人，禾是有多么渴望為其生兒育女，繁衍后代。然而，造化弄人，事不隨愿。

    元宏見禾神情黯然，內(nèi)里亦是心疼得緊，然此時亦不便再行相勸之言，恐觸及禾傷心之處。堂堂帝王，此時如同一個未經(jīng)世事之小郎，一時竟手足無措。

    貴嬪夫人李氏于一旁見皇帝如此神情，心內(nèi)亦是酸澀無比。

    李氏定了定神，近前半步，輕聲對元宏道：“陛下，您明日卯初一刻便要行祭祀之禮，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昭儀現(xiàn)下里已醒了過來，有妾于此照顧，您盡可安心?！?/br>
    元宏看了一眼禾，又怎舍得此時離去，于是道：“爾等皆下去候著吧，朕欲與昭儀獨處片刻?！?/br>
    李氏聞言，心內(nèi)恨恨，卻面不改色，應(yīng)了下來，與眾人一道退去。

    元宏俯身，輕輕吻禾臉頰，柔聲道：“寶兒，朕知你心內(nèi)苦楚，于朕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見禾依舊只落淚不出聲，元宏接著動情道：“朕五歲便即皇帝位，有皇祖母悉心照顧，一路扶持，又得賢臣良將，開大魏盛世。如今又得寶兒陪伴，朕此生已蒙上天盛眷，余生朕只愿與寶兒相伴到老，不敢貪奢其他。”

    禾聞元宏之言，知其是為寬慰自己，雖心內(nèi)悲痛萬分，卻又不忍再令元宏為自己擔憂。

    于是，禾緩緩起身，倚著榻欄，輕聲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妾亦如同元郎一般，感念上蒼將妾帶至元郎身畔。”

    凄凄一笑，禾接著道：“妾本以為可為元郎誕下一兒半女，便是不負元郎待妾之情意，不曾想…”

    元宏輕輕以手捂禾之口，搖了搖頭，道：“朕與寶兒本為兩廂之愿，若有幸得子，朕歡喜，便是無子，朕待寶兒之情意，亦是初衷不改?！?/br>
    禾聞言復(fù)又落下淚來，不待其開口，元宏便輕輕將唇貼緊，深深地吻了自己心愛之人。

    外室之內(nèi)，李氏跪坐于席間，此時其心緒已飄回至兩日之前。

    那日，李氏聞報，彭城公主回宮欲為先太后行祭祀之儀，便心內(nèi)暗喜。

    因喬懷德言昭儀近日之內(nèi)滑胎之癥將現(xiàn)，其本欲以趙嬪豢養(yǎng)之貓做引，致昭儀滑胎，卻又苦無時機。此時公主進宮，便是天賜良機。

    李氏本就協(xié)理六宮，左右尚署、織染署及尚膳署署令皆是其親信之人。待至皇后安排下彭城公主暫居之宮，又著人準備春宴所需，這邊李氏便已得了消息。

    李氏素來行事謹慎，除去環(huán)丹，縱是其親信之人，亦不全盤相托。

    闔宮之人皆知彭城公主喜燃犀桂香，李氏只對右尚署署令言親自為公主制了此香，又囑其著宮婢為公主燃于室內(nèi)。

    李氏本是制香高手，平日里其宮室所燃之香皆為親手調(diào)制。署令權(quán)當李氏為迎合彭城公主，便滿口應(yī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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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今次這犀桂香內(nèi)，李氏卻以莨菪入材。這莨菪無色無味，可若用量過大，極易使人驚厥乃至昏迷，然少量應(yīng)用，亦只令人產(chǎn)生幻覺。

    彭城公主安寢之時飲了溫酒，室內(nèi)又燃了此香，故而致幻。

    李氏夜半著環(huán)丹身著翟服，以散發(fā)掩面，假扮先太后，元鈺因幻，自是信以為真，認定為先太后托夢于己。

    李氏又于春宴之上刻意引鄭蕎現(xiàn)身，意在令元鈺注意禾之衣裙之色，又可不著痕跡，免令他人疑心自己。

    李氏本乃心思縝密之人，行事更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后便著環(huán)丹俏俏去了供養(yǎng)神獸之所，以神獸最喜食之狼尾草引母鹿出囿，令眾鹿爭相追逐，方有白日里神獸現(xiàn)身之場景。

    待想及此種種，李氏心內(nèi)亦是暗自得意。

    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宮室之內(nèi)。

    元宏滿眼柔情看著禾，道：“寶兒，你莫要久坐，朕扶你躺下?！?/br>
    言罷，輕輕扶禾躺下，復(fù)又替其將錦衾四角掖好，方溫言道：“朕便于此陪著寶兒，你只管安心入睡?！?/br>
    禾輕輕握住元宏之手，柔聲道：“元郎，明日你要行祭祀之儀，切莫令高僧大德于佛堂之內(nèi)久候?！?/br>
    見元宏毫無離開之意，禾又弱弱相勸道：“陛下去佛堂亦可替我們的孩兒超度祈福，可令其離苦得樂，早日投胎?！?/br>
    元宏微微猶豫，道：“朕豈忍將你獨自留下…”

    禾淺淺一笑，道：“妾現(xiàn)下里已無大礙，元郎大可安心?！?/br>
    元宏心內(nèi)只覺猶豫，然方才禾言及高僧大德，元宏本是虔心向佛之人，又恐怠慢高僧，令禾損了福報。于是，復(fù)又詢道：“寶兒當真可以？”

    見禾點了點頭，元宏無奈道：“如此，便依了你。明日祭祀禮罷，朕便來陪你?！?/br>
    于是元宏對三寶道：“去請李夫人入內(nèi)?！?/br>
    直至三寶至李氏身旁，輕喚“李夫人”，李氏方才回過神來。

    李氏斂了斂額發(fā)，又正了正身子，方微笑道：“大監(jiān)，何事？”

    三寶行了個常禮，道：“陛下請您入內(nèi)室。”

    李氏聞言，忙起了身，向三寶點頭示意，便急匆匆入了內(nèi)室。

    見皇帝坐于禾塌邊，以手輕撫禾之臉頰，李氏忙垂目而立，道：“妾擾了陛下與昭儀敘話，望陛下恕罪?！?/br>
    元宏擺擺手，道：“朕有話相囑于你。”

    頓了頓，元宏接著道：“這闔宮上下，唯你行事丁寧周至。昭儀現(xiàn)下里體虧身弱，朕便將昭儀托付于你，你當盡心待之?！?/br>
    李氏急忙忙向元宏行了個常禮，道：“陛下，莫說昭儀位分高于妾，妾本就應(yīng)當伺候左右，便是昭儀與妾平日里姊妹之情，妾亦該盡心盡力令昭儀康健?！?/br>
    見元宏面露贊許之色，李氏繼續(xù)道：“陛下只安心前朝之事，不論昭儀玉體亦或?qū)m內(nèi)諸事，妾定當全力而為，不令陛下憂心?！?/br>
    元宏點了點頭，溫和地對李氏道：“你待昭儀之情亦是誠摯，如此你便好生照看，不可再令昭儀有閃失?！?/br>
    見李氏應(yīng)下，元宏又輕聲對禾道了些許貼己之話，方起身離開。

    待行至門邊，元宏忽地止了腳步，繼而轉(zhuǎn)身，對李氏道：“如今皇后禁足，昭儀又抱恙在身，往后宮內(nèi)諸事，暫且由你打理?！?/br>
    李氏聞言，心內(nèi)大喜，卻作一臉惶恐狀，急忙俯身跪地，道：“妾定當竭力虔心，不負陛下所托！”

    第五十三章 喪明痛（四）

    出了倚德苑，元宏登上御輦離去。

    只行了幾步，元宏便輕拍輦欄，示意停下。

    三寶不知何故，忙小心詢道：“陛下，是要折回倚德苑嗎？”

    元宏略作思忖，又搖了搖頭，道：“不必了。”

    眾內(nèi)侍復(fù)又起輦，只不幾步，元宏忽然又道：“去公主寢宮。”

    待內(nèi)侍傳報，皇帝親至，元鈺便由近婢青云攙扶著迎了上來，正欲行禮，便被元宏親手扶起。

    元宏看著元鈺，詢道：“這是傷了何處？”

    元鈺抬眼望著元宏，輕聲道：“勞皇兄掛念，吾只扭了腳踝，另有些許擦傷。”

    見元宏頷首不語，元鈺心內(nèi)亦是猜測禾之狀況，于是小心道：“皇兄不如坐下敘話?！?/br>
    由青云攙扶著緩緩坐下，待宮婢們上了茶，元鈺便遣走了眾人，宮室之內(nèi)只留兄妹二人相對而坐。

    元鈺因?qū)⒑汤?，致其受傷，本就心?nèi)忐忑。此時見元宏神情凝重，元鈺亦是心內(nèi)怯怯，一時兄妹二人竟相對無言。

    片刻，元鈺心下一橫，詢道：“皇兄，不知昭儀現(xiàn)下里如何？”

    經(jīng)元鈺如此一問，元宏便長嘆一口氣，搖頭道：“失了孩兒，雖說現(xiàn)下里寶兒已經(jīng)醒來，然其心內(nèi)之傷，恐是難愈?！?/br>
    元鈺聞言，心內(nèi)卻是暗暗舒了口氣，知那魔羅已除，阿母在天之靈便可安寧。

    元鈺本非心惡之人，雖說此時心內(nèi)松了口氣，卻亦略感歉疚，于是輕輕拉起元宏之手，唏噓道：“皇兄，都是鈺兒不好，若非鈺兒不慎摔倒，亦不會致昭儀滑胎?！?/br>
    元宏搖了搖頭，道：“朕知六妹并非存心而為，又豈能怪罪于你?！?/br>
    略一停頓，元宏不解道：“只是朕心下覺奇，這神獸平日里極少白日現(xiàn)身，緣何今日蜂擁而出？”

    大魏朝舉國上下皆篤信神佛，亦信因果緣分。此時元鈺心中篤定認為此為阿母在天之靈感召神獸，故而得神獸相助。

    元鈺輕輕將茶盞推至元宏面前，柔聲道：“皇兄，茶要涼了，您先飲一口?！?/br>
    元宏接過茶盞，卻并未飲用，只垂首望著杯盞，心有所思。

    畢竟一母胞兄，元鈺見狀，心內(nèi)亦是擔憂元宏，便寬慰道：“皇兄，吾知你待昭儀情真意切，現(xiàn)下里雖失了龍?zhí)?，然昭儀卻無大礙，待將養(yǎng)幾日，便可恢復(fù)如常?！?/br>
    元宏似未聞元鈺之言，喃喃道：“莫不是有人故意引了神獸出囿？”

    忽地起身，元宏朗聲對外道：“三寶！”

    三寶聞聲，急急入得內(nèi)來。

    元宏對三寶道：“你去尋右尚署署令，詢其今日是何人于鹿苑當值，怎地令神獸無故白日現(xiàn)身?！?/br>
    三寶聞言，正欲離去，便聽元鈺急聲道：“大監(jiān)留步！”

    元鈺亦顧不得疼痛，急急起了身。見元鈺如此，元宏與三寶皆滿臉狐疑，齊齊望著元鈺，待其出聲。

    元鈺望了一眼元宏，卻垂首不語。元宏知其定是有話要說，便揮了揮手，示意三寶退去。

    待三寶離開，元鈺心內(nèi)掙扎片刻，望著元宏，怯怯道：“皇兄，是阿母，是阿母令神獸白日現(xiàn)身?！?/br>
    元宏一時茫然，狐疑道：“你所言何意？阿母緣何要令神獸白日現(xiàn)身？究竟因了何故？”

    元鈺因方才起得太急，此刻腳傷加劇，便緊縮眉頭，一臉痛苦之狀。

    元宏平日里亦是極疼愛此胞妹，此刻見她如此，亦是心疼十分，急忙近前扶其坐下。

    元鈺待坐定，方緩緩開口道：“皇兄，阿母為魔羅所害，那夜托夢于吾…”于是... >

    ”于是，便將那夜夢境所見所聞和盤托于元宏知曉。

    元宏聽聞元鈺之言，心內(nèi)亦是為之一震。

    元鈺此時已是滿目晶瑩，抽泣道：“皇兄，阿母離世之時，吾未及垂髫之年，未對阿母盡半分孝道。如今阿母托夢相囑，吾豈能不信。”

    元宏兄妹生母哀思靜恭皇太后，被賜死之時元宏亦只五歲。雖有先太皇太后照顧養(yǎng)育，卻亦是無法替代母子深情。幼年之時，元宏亦常常午夜夢回，思念至親。

    此刻元鈺言及阿母，元宏亦是心中動情，沉默不語。

    足足半盞茶功夫，元宏方才緩了神，疑道：“依你所言，寶兒滑胎是你為救阿母所為？”

    元鈺心知元宏待昭儀之情，若道明是自己刻意而為，便是因阿母托夢，亦恐難保皇兄不怒，繼而傷及兄妹之情。

    此時聞元宏相詢，元鈺略略思忖，小心答道：“皇兄是疑心鈺兒嗎？雖說鈺兒因阿母托夢，疑心昭儀，然那畢竟是皇兄骨血，縱是鈺兒有天大的膽子，亦不敢傷及龍?zhí)?。?/br>
    言罷，元鈺便滿眼委屈，望著元宏，接著又道：“佛家常言‘諸法因緣而生’，何事何物皆有其意，何人何境亦有其界，許冥冥之中此子注定不為皇兄與昭儀所養(yǎng)?！?/br>
    兄妹二人自幼相依長大，元宏豈有不信元鈺之理。此時聽聞元鈺如此言，元宏點了點頭，輕嘆了口氣，道：“造化弄人，許是天意如此?！?/br>
    待元宏離去，元鈺獨坐于席間，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