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靖康之恥后的帝姬 第109節(jié)
趙構向來不喜歡吃螃蟹,嫌棄螃蟹腥, 麻煩。不過蟹釀橙做得好,他倒就著酒吃了一盅。 吃完螃蟹, 內侍送上清茶漱口。趙構再吃了口酒, 酒一入喉, 酒香伴著辣意上涌,那份得意快活, 陡地消散了幾分。 筵席是邢秉懿親手cao辦,安撫百姓也是她出的主意。 烈酒更是從北地而來, 底下的官員們吃得都很滿意。 趙構眼里漸漸布滿了陰霾,他恨極了趙寰,恨邢秉懿,卻又不得不依靠她。 無論如何,趙構都得承認北地的強大。他心若明鏡似的,這群官員們,都不如刑秉懿了解北地,了解趙寰。 如秦檜等重臣,結黨營私,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他們提出來的建言,不但沒能平息民怨,反而有火上澆油之勢。 趙構依賴他們,同時又感到厭煩。他們的權勢太大,要想糊弄他,各地的折子,在諫臺扣押幾日還算輕,可能壓根到不了御前。 皇帝的旨意,要經過中書舍人擬定,丞相簽押,否則無效。丞相簽押的圣旨,門下省給事中還可駁回。一切順當時,可能還被御史臺彈劾。 太.祖揚言與士大夫共制天下,丞相的權利,已經快超過了皇權。 雖皇帝決定的事情,中書舍人一般會聽令行事,政室堂也不會阻攔。 但趙構還是憋屈不已,經常腹誹抱怨。作為皇帝,除了要看朝廷那群文官的臉色行事,如今還多了武官。 虧得聰明地扶持了知情知趣的秦檜,他雖權傾朝野,但他能夠將其他官員們的疑義,全部壓下去。 朝臣是沒有二話了,可北地的威脅,動蕩的局勢,未得到半點緩解。 直到在后宮遇到了邢秉懿。 那日趙構從進膳的嘉明殿出來,回去寢宮福寧殿歇息,路上恰好碰到了邢秉懿。 邢秉懿的中宮華殿亦在大內中軸線上,與福寧殿一前一后。 趙構心知肚明,邢秉懿特意在等他。見到她,趙構就想起被她威脅臭罵的狼狽。 韋氏之死,趙構萬萬不敢傳出去半個字。韋氏不同于趙佛佑,只一個不孝,他就得被萬千讀書人鄙夷,不配為帝。 趙構不敢動刑秉懿,難堪,憤怒,憎恨,若有若無的忌憚與害怕,各種情緒交織,如亂麻般難解。他立在那里,只直直盯著她,半坰都未做聲。 邢秉懿倒是落落大方,無事人般見了禮。與以前一樣端莊溫婉,道:“官家可有空,我正好有些事情要請官家拿主意?!?/br> 神使鬼差間,趙構與邢秉懿一起去了福寧殿。 握著酒盞,趙構陷入了沉思。刑秉懿只管出主意,不拋頭露面,妄想把持朝政。使得他的江山社稷能更穩(wěn)固,他又何樂而不為? 皇后中宮華殿,與前朝一樣,到處花團錦簇,熱鬧又喜慶。 趙金姑自從趙佛佑沒了之后,就沉默寡言,日漸消瘦下去。 宮宴上,她的身份高,坐在了邢秉懿的下首。幾個小娘子與誥命夫人被叫到了邢秉懿跟前,陪著說笑打趣。 小娘子們言笑晏晏,如同朝露般鮮活。趙金姑比她們好些年紀都輕,卻感到自己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嫗,如何都提不起勁。 夫人小娘子們八面玲瓏,不敢冷落她,不時見縫插針,與她搭上一兩句話。 趙金姑只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她不清楚她們在說什么,她自己答了什么。 筵席散了,留下一殿的凄清。趙金姑起初如坐針氈,后來,她卻留到了最后。 喧囂過后,同趙佛佑沒了時的感覺一樣,趙金姑覺著心像是缺了塊般難受。 宮女小黃門肅立在一旁,長公主未離開,他們不敢進屋收拾灑掃。 不知過了多久,邢秉懿身邊的黃尚宮走了來,臉上堆滿了笑,曲膝福了福身,道:“長公主,皇后娘娘請你過去一趟。” 趙金姑僵硬地哦了聲,發(fā)現外面的太陽已經西斜,午后散去的筵席,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 到了后殿寢宮,廊檐下的宮燈已經亮起來,在夕陽下,散發(fā)著微弱的光。 趙金姑嘴角不由得動了動。 燈籠,竟也敢與日月爭光! 邢秉懿午歇了起來,換了身深青色褙子,日月長青的云肩。除了冠,只松松挽了只盤桓髻。雖穿戴素凈,看上去卻雍容華貴。 趙金姑不由得愣了愣,邢秉懿自打南邊回來后,就好比失去了水的瓜果,人一下就枯萎蒼老了。 不知從何時起,刑秉懿又重新活了過來。尤其她抬眼看來的剎那,眼神中的凌厲,令趙金姑不受控制瑟縮了下。 邢秉懿臉上很快就揚起了熟悉溫婉的笑,朝她伸出手,親昵地道:“快過來坐?!?/br> 趙金姑依言上前,側身坐在了邢秉懿身邊。黃尚宮上了茶,悄然領著屋內伺候的宮人退了出去。 邢秉懿端起茶湯吃了幾口,放下茶盞,揉了揉眉心,輕嘆道:“終究是老啦!午間多吃了幾口酒,腦子混沌到如今,好幾天都回不過精神?!?/br> 趙金姑手指無意識,一下下摳著褙子上銀絲繡團花牡丹,干巴巴勸道:“嫂嫂少吃些?!?/br> 邢秉懿笑著說是,上下打量著她,輕言細語道:“三十二娘,近來我忙得很,沒多少功夫來看顧你。今日在筵席上方瞧見,你無精打采的模樣,可是病了?” 趙金姑垂著腦袋,囁嚅著道:“我沒病。就是想著親事,心中總不安?!?/br> “沒病就好?!毙媳参⑽櫫税櫭迹Z重心長道:“雖說你是長公主,這臨安城,哪怕門檻再高的府邸,你嫁進去,進出都得開大門。我是過來人,這結親之后,日子過得好與壞,與門第身份沒多大干系,還是得靠你自己經營。府里的舅姑家人,你若能說得上話,相處得融洽些,日子就會過得越順當。今日我替你選了好幾家,比如趙相府,榮國公府,韓少保府,家中的年輕郎君,人品才情都沒得挑。你可別小看了武將之家,以前武將比不過文官,經過了靖康之難,還得多靠武將?!?/br> 趙金姑不笨,榮國公劉光世,韓少保韓世忠,趙相趙鼎,在朝中都堪稱權勢滔天。 這幾家中,沒有丞相秦檜與清河郡王張俊,她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嘲諷。 邢秉懿盯著趙金姑,問道:“你心中有想法,就只管說出來。別只憋在心里,最后憋出個好歹來?!?/br> 趙金姑鼓足勇氣,抬眼迎著邢秉懿的目光,殷切地道:“嫂嫂,我不要嫁人!” 邢秉懿就那么看著趙金姑,片刻后,重重搖了搖頭,道:“不行。你必須嫁?!?/br> 趙金姑最后的盼望破滅,眼淚一下流了出來。 邢秉懿也沒勸,緩緩說道:“離開北地時,你就應該清楚,以后會面臨的日子。尋常人家的小娘子若是不嫁人,還可以出家修行,在廟里去做姑子。你是長公主,宮中就你一個公主,你好比就是朝廷的臉面。你不但要嫁,你還得十里紅妝,鑼鼓喧天地出嫁?!?/br> 趙金姑更加絕望了,她的長公主身份,斷了她回北地的念想。 邢秉懿話語溫和,卻透著無盡地殘忍:“三十二娘,北地的她們可以不嫁人,那是她們自己有本事,還有二十一娘支持。你呢,你可有什么本事拿出來,讓官家同意你不嫁?” 趙金姑怔怔望著邢秉懿,眼淚模糊了雙眼,只看到她的薄唇翕動。吐出來的每個字,都鋒利如刀。 “三十二娘,我與你一同從浣衣院那個魔窟逃了出來。我,你,大娘子三人一起回到南邊,在后宮相依為命。你們的年紀小,我沒有兒女,一直拿你們當親生的女兒看待。大娘子沒了,現今就剩下了我們兩人?!?/br> 邢秉懿臉上閃過一絲凄涼,不過她很快就變回冷靜,道:“要什么樣的日子,就靠自己去爭。大娘子用命去拼了,我也用命去拼過。三十二娘,你不能只躲在后面哭,哭著要這要那。我若是能做得到,幫了也就幫了。可惜,我無能為力。我也累??!” 北地來的烈酒,酒香醇厚,著實太過烈,吃了一杯就上了頭。 邢秉懿頭里面好像是有根棍子在撥動,牽扯著疼,她努力穩(wěn)了穩(wěn)神,道:“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實在無暇顧及到你。你若是這般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得自救!” 趙金姑臉色蒼白,淚眼朦朧盯著邢秉彝,嘴唇動了動,又強自忍住了。 邢秉懿道:“午間的時候,那些小娘子們說的話,估計你也沒聽清楚。她們在問,娘娘,我們可能與父親兄長一樣,到朝堂衙門當差做事。她們沒說嫁人的事情,她們深知,問親事于事無補,對她們來說,究竟什么才最要緊,當然是能如男兒那般,在外替自己掙功勞。出門做事,在眼下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們總算在為自己爭取。你呢,哪怕與夫人們多來往走動,去施粥做善事,博得一個清名,也好過你成日傷春悲秋!” 趙金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地道:“嫂嫂,我為何回到了南邊,其實你一清二楚。在北地時,我夜夜做噩夢,總是夢見被金人抓回去。我只想到要與男人親近,就惡心作嘔!回到南邊,我沒想過要榮華富貴,也不想當這勞什子的長公主,我愿意絞了頭發(fā)出家做姑子!” 眼淚不爭氣地汩汩直流,趙金姑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凈。 面對著刑秉懿面無表情的臉,趙金姑嘲諷地道:“既然嫂嫂語重心長,掏心掏肺,我也就不繞圈子了。嫂嫂,從金人手上逃出來,我再笨,也該長些教訓。嫂嫂,你替我相看的,都是挑選后的權貴之家。嫂嫂究竟意欲何為,何不干脆直說了!” 邢秉懿抬眼打量著趙金姑,呵呵笑了聲,淡淡地道:“你是不笨,我是左右衡量后方選好的人家。但我自認為對你不薄,挑出來的郎君,家世人品皆無可挑剔。你好,我也能放心。彼此相互扶持,這有何不對了?不管你作何想,我自認問心無愧。” 趙金姑咬著唇,睜著紅腫的雙眼,周身上下,都寫著抗拒。 邢秉懿自嘲一笑,道:“沒法子,我嫁不了,要是我能嫁人換權勢,我毫不猶豫就嫁了。三十二娘,你終歸不明白一個道理。你要不夠狠,要不手上有權勢,才能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br> 她撐著塌幾坐直身,慢慢靠近趙金姑,一字一頓,清楚地道:“像二十一娘,趙統帥那般的人,才可以隨心所欲!” 刑秉懿沒空與趙金姑說下去,她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比如與北地的通商。 從北地傳來的烈酒,權貴們家中應當都私藏了。朝廷未正式下詔,商稅就收不上來。 按照趙構死要面子,又貪婪的德性,只怕還有得麻煩了。 趙金姑還在流淚不止,刑秉懿心中一軟,嘴上卻沒客氣,道:“你回去好生想想。對了,你平時與大娘子住在一起,感情深厚。她沒了,眼下你獨自住著,容易想東想西,不若挪到觀堂去住?!?/br> 慶瑞殿里有她與趙佛佑許多的過往,無數在深夜被噩夢驚醒時,湊在一起親親密密,徹夜細談到天亮的日子。 趙金姑想也不想,斷然拒絕道:“我不挪,我不害怕!” 邢秉懿失笑,道:“你不挪就不挪,何苦這般蹬鼻子上眼。要是將這份勁......罷了,瞧你這模樣,等下也沒心賞月,就在屋子里好生歇著,仔細想想......” 說話被打斷,黃尚宮掀簾進了屋,曲膝見禮:“皇后娘娘,官家來了?!?/br> 邢秉懿看向滴漏,見趙金姑渾身都僵硬了起來,手搭在她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回去吧,沒事。” 趙金姑嗯了聲,曲膝見禮后往門邊走去。宮女打開門簾,重重的腳步聲之后,趙構大步走了進屋。 看到她立在門口見禮,趙構目光掠過去,片刻不曾停留,從她身邊走了進屋。 趙金姑趕緊逃也似的,小跑著離開了。 莫名地,她怕趙構,準確地是厭惡。趙構總令她想到完顏亶,兩人都像是陰冷的毒蛇。 趙金姑手不由自主抬起來,搭在了手臂上。瞬間,像是被蟄了般,飛快甩開。 完顏亶當年這般抓著她的手臂,惡心與粘膩,一直到現在都未曾消失。 在浣衣院時,有人在私底下與她嘀咕,說是完顏亶估計看上了她,要將她充入后宮。 若是被完顏亶選了也好,至少不用伺候那么多男人。等生個一兒半女,說不定還能被晉升份位。 趙金姑當時就想吐,無數的至親骨rou,在完顏氏的□□下慘死。 她寧愿做人盡可夫的妓子,也不要享受金人給的榮華富貴! 太陽墜入了天際,天徹底黑暗了下來。華殿的燈籠,映照得四周亮亮堂堂。 與華殿相隔的園子里,一株百年木樨的枝丫探過宮墻。米粒大的金色花瓣,拼命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 天際的圓月,在云朵里漂浮。冰涼的月輝灑下,將燈籠的光,一下就映得黯淡了。 趙金姑停下腳步回望,正屋門緊閉,黃尚宮站得筆直守著。 趙構的身影,投在雪白窗紙上,在那里不斷晃動。 黃尚宮警惕看了過來,趙金姑回轉頭,往殿外走去。 邢秉懿要她好生想想,其實她不用想。趙佛佑死后,她就已想得清楚明白。 一步錯,就步步錯。 如果在北地,趙寰絕對不會逼她。 她本來就沒出息,性子軟,遇到事情先是六神無主,然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