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見張娘子著急忙慌，以為她有大事，也趕緊與她一起收拾起來。

    湯福一走進巷子口，就加快了步伐。他在巷子里賃了間宅子，前后兩進。從后門出去，約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碼頭邊，來往很是便利。

    一進院門，萬氏就神色驚惶跑了上前，著急道：“娘子她.....她不見了！”

    湯福臉色大變，趕緊將手上的餛燉與炊餅交給看門的毛老兒，一個箭步?jīng)_到了后院。

    后院的偏門半掩著，湯福叫了聲不好，打開門朝外看去，黑黝黝的巷子，空無一人。

    毛老兒與萬氏也一并趕了來，見湯福站在門邊不做聲，毛老頭忐忑不安地道：“我出去找?！?/br>
    湯福抹了把臉，苦笑一聲道：“找，如何找？悄無聲息的，肯定是自己走了。隨便一藏，我們又不敢聲張，如何能找得到。”

    話雖如此，湯福還是與毛老兒，萬氏三人，躡手躡腳在周圍尋了一遍。

    回到屋，湯福忠厚的臉，已經(jīng)能擠出黃連水來：“商隊天不亮就要啟程，這下人卻丟了，叫我如何交差??！”

    案桌上的餛飩已經(jīng)涼了，毛氏進了屋，自責(zé)道：“行囊都在，只備著防身的匕首不見了?！?/br>
    毛老兒急了，一下看向湯福，瞠目結(jié)舌道：“娘子她......，她......”

    湯福也感到大事不妙，腦子亂糟糟的，一時沒了頭緒。

    毛氏懊惱不已，“我伺候著娘子梳洗好，就多了句嘴，說是你去給她買餛燉了。娘子聽了很開心，說是她就喜歡吃餛飩，以后回到北地，就吃不到南邊的餛燉，讓我出來看看你回來沒有。等到我出門看了回去，娘子就不見了。”

    湯福道：“娘子在支開你，誰能想得到，她會離開?！?/br>
    毛老兒也深感不解，道：“皇后娘娘悄悄往外送消息，大娘子被送到了孝慈庵，明擺著在求救。娘子都快丟了半條命，我們好不容易偷偷將她從庵里換出來，她聽到能回北地，當(dāng)場就哭了。在眼下的節(jié)骨眼上離開，究竟意欲如何？”

    他們來到南邊時，趙寰就交代過，若刑秉懿她們過得好，就不要去打擾。若她們求助，就搭把手幫她們一把。

    趙佛佑被送入庵堂，趙構(gòu)要她的命，連養(yǎng)病都來不及。湯福費勁心思，將她塞入了商隊中，放著被發(fā)現(xiàn)追捕，待離開臨安，再下船走陸路入北地。

    湯福皺眉沉思，突然，他蹭地站起了身，白著臉道：“我知道娘子去何處了，春日祭！”

    春日祭歷來是大祭典，自太宗時期建立了九宮壇，用于祭祀九宮神。

    參加祭祀的官員，需在祭祀前七天開始齋戒。修習(xí)祭祀禮儀后，方可到九宮壇參與祭祀。

    三茅鐘渾厚的鐘聲，隱隱約約傳來，已經(jīng)五更天了。在五更時，官員們開始出發(fā)，陸續(xù)前往九宮壇。

    屋內(nèi)三人聽著鐘聲，臉色都白了。

    湯福急急道：“走，前去九宮壇，到了之后，分開來找，莫要亂闖鬧出大動靜！”

    臨安城的九宮壇建在城東，翠微巷過去，約莫要大半個時辰。

    今年趙構(gòu)會出來親自祭拜太乙神，看熱鬧的百姓多。一出巷子口，人就開始多了起來。

    除了府衙的官差，禁軍班值也一起出動，護衛(wèi)森嚴。

    湯福隨著人流前進，心急如焚左顧右盼，人潮涌動，如何能找到趙佛佑瘦弱的身影。

    禁軍舉著刀阻擋住百姓，高聲呵斥道：“退開，退開些，別擋著了道！”

    官員過去之后，趙構(gòu)的御車緩緩駛來。禁軍在前面攔出一道人墻，只看得到明黃的通天冠服閃過。

    道前一射之地，傳來一道尖利的女聲：“都不許動！”

    “護駕，護駕！”禁衛(wèi)們嘩啦啦，瞬間沖了上前。

    湯福心一沉，拼命往前擠去。從人縫中，看到趙佛佑拿著匕首，對準(zhǔn)自己的脖子，昂首挺胸立在那里。

    御車上的趙構(gòu)吃了一驚，看到趙佛佑，臉色陰沉得急欲滴水，只后悔當(dāng)時沒將她殺了！

    祭祀降福裱災(zāi)，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祭祀不能見血，否則就是心不誠，得罪了神靈，遇到了天災(zāi)人禍，就是天子的罪過。

    趙佛佑慘白的臉上，浮起輕蔑地冷笑，揚聲道：“我是趙構(gòu)的親生女兒，是被他封為安和公主的趙佛佑，他將我打得身受重傷，還將我送入庵堂，要我的命！”

    她喘息著，停頓了下，聲音又拔高了些：“因為我提到了他最恨的姑母，北地趙統(tǒng)帥！”

    趙構(gòu)目眥欲裂，百官都一時沒回過神，百姓嘩然。

    趙佛佑回到南邊時，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都見過她的模樣。當(dāng)時她矮小瘦弱，如今兩年多過去，她容顏幾乎沒變化，依舊憔悴不堪。

    趙佛佑語速極快，使勁全力喊道：“趙構(gòu)貪生怕死，躲在南邊求富貴。他怕金賊，更怕二十一姑母。二十一姑母拼命在收復(fù)大宋疆土，他躲在臨安享樂！”

    她一定要快，不然，她就來不及了！

    趙構(gòu)冠冕下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豬肝色，像是那晚打殺她時，即將要暴起。

    她走了許久的路，身子酸軟無力，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

    “大宋的子民們，你們睜大雙眼，看清楚他這個皇帝！他只騎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給你們加賦稅，讓你們拿命給他修華麗的宮殿！”

    “去北地吧，那里，你們有地種，有飯吃，有趙統(tǒng)帥護著你們安寧！”

    “尤其是娘子們，去北地吧！那里，你們才能做人，你們能與男人一樣做人，能夠讀書考學(xué)，能出仕為官！”

    小娘子的聲音尤其尖利，穿過人群，震耳欲聾。

    百姓們紛紛議論起來：“就是安和公主，錯不了，她真是安和公主！”

    “完顏狗被趙統(tǒng)帥嚇得躲在老巢，迄今都不敢動。”

    “北地趙統(tǒng)帥將西夏占去的領(lǐng)土也收回來了，安和公主說得沒錯，北地那邊的人，都有地種，日子可比我們好過多了！”

    “自己的親生骨rou都能殺，哪還會在意我們這些賤命！”

    “我們臨安百姓，都被逼得快活不下了，修皇宮加賦稅，服徭役，沒拿我們當(dāng)人看過?。　?/br>
    張娘子擠在人群中，雙手握在面前，紅著眼眶對方氏道：“聽到?jīng)]有，阿娘，聽到?jīng)]有，到了北地能做人，挺直腰板能做人！”

    “北地府衙好多女官啊，女人能與男人那樣，讀書考學(xué)，當(dāng)官做事呢！”

    “是啊是啊，兵營中，還有好些女將軍呢。”

    “讓我們戴著幃帽出門，好似我們的臉見不得人一樣，如何就傷風(fēng)敗俗了？”

    “男人才該戴幃帽，那張丑臉，誰希得看！”

    “這勞什子的東西，我再也不戴了！”

    在沿街鋪子雅間看熱鬧的貴人娘子們，互相交頭接耳起來。

    有娘子扯掉幃帽，一把扔在了地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學(xué)著她，掀起了帽前的皂紗。

    她喊得這般快，這般大聲，她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用自己的命，在吶喊！

    湯福心沉下去，壯實的漢子，難過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

    趙佛佑的喉嚨已經(jīng)嘶啞，劇烈地咳著，手拿著匕首，搖搖晃晃走了上前。

    “她要弒君，護駕！護駕！”官員們回過神，慌亂下令。

    趙構(gòu)目光陰森森盯著趙佛佑，恨意滔天，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殺！”

    禁衛(wèi)撲上去，手上的刀一起揮出，砍在了趙佛佑身上。

    趙佛佑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她長長舒了口氣，臉上是解脫，輕快地笑容，望著頭頂清灰的天空。

    她回不去北地啊，如何能回去。

    她與趙構(gòu)的仇，就讓她自己來報。

    她敬佩趙寰，永遠感激趙寰，但她也有自己的雄心壯志。

    她要靠著自己，名垂史冊！

    第93章

    今日的太陽尤為明媚, 翠微堂的辛夷花含苞待放，滿樹繁花。

    明明惠風(fēng)和暢，邢秉懿卻覺著比在大都時的凜冬還要冷。寒意從骨骼縫里簌簌往外冒, 從腳底心, 直沖上腦門。

    趙金姑哭得暈死了過去, 躺在錦被里，秀眉緊蹙成一團。雙眼緊閉，眼淚從眼角滾落, 痛苦不堪。

    邢秉懿如尊石像般, 一動不動坐在床榻前。她沒有哭，她也想哭，但她極力隱忍, 她不能哭。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響起宮女此起彼伏的請安，接著是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哐當(dāng)嘩啦, 案幾翻到在地, 瓷器碎裂。

    邢秉懿直直站起身，從臥房走出去，屋內(nèi)已經(jīng)一片狼藉。

    趙構(gòu)發(fā)瘋般, 在屋內(nèi)挪騰著打砸。冠冕上的珠子晃動，不時露出他猙獰的面容。

    “你個賤婦！你故意放走了她, 找死！”趙構(gòu)看到邢秉懿, 兇神惡煞撲向她, 揮舞拳頭就打。

    邢秉懿面無表情，偏頭閃開了。趙構(gòu)太用力, 一下往前栽倒，差點沒收住腳步, 一下摔個狗吃屎。

    這下，趙構(gòu)被徹底激怒，待站穩(wěn)腳步，隨手撿了個花瓶，抱著就朝她砸去。

    以前趙構(gòu)也學(xué)過騎馬射箭，皇子學(xué)君子六藝，不過是花架子。先生吹噓一番，彼此皆大歡喜。

    近幾年要不忙于逃命，要不為了朝政心力交瘁。為了醫(yī)治不能人道，吃了數(shù)不清的藥與補湯，身子倒胖了許多，就是虛得很。

    花瓶還沒沾到刑秉懿的衣角，就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刑秉懿奔到屏風(fēng)邊，取下放在屏風(fēng)中做擺設(shè)的劍，抽劍出鞘，一言不發(fā)悶聲揮劍亂砍。

    劍未開刃，砍在花梨木的條案上，竟也有了幾分金戈鐵馬的況味。

    趙構(gòu)站在那里，驚恐地看著瘋癲中的邢秉懿。宮女們聽到屋內(nèi)的動靜，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頭進來一瞧，忽地一下又散開。自顧自躲開，生怕被殺了滅口。

    邢秉懿渾身散發(fā)著殺氣，手上的劍帶著一陣疾風(fēng)，直撲趙構(gòu)的面門。他嚇得臉色大變，蹬蹬瞪連退幾步，失聲道：“大膽，你莫非想弒君！”

    “弒君！”邢秉懿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仰天大笑起來，“你弒母，殺女，如今還要殺妻！來??！來啊！”

    邢秉懿真不想活了，揮下第一劍的時候，她就感到了久違的暢快。

    步步逼近趙構(gòu)，將劍朝地上一頓，撞擊在青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金石相撞聲。

    “趙九郎，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從浣衣院那個魔窟逃了出來！你以為像是吳貴妃那樣穿身戎裝做做樣子，像你被金賊追著抱頭鼠竄，身邊一大堆勤王的兵丁去替你送死，護著你登上了大典！”

    趙構(gòu)瞠目結(jié)舌望著邢秉懿，眼珠子都快突出眼眶，重復(fù)著道：“你瘋了，你瘋了......”

    “我是與金賊拼命，用命殺出來的！”邢秉懿繼續(xù)向前，逼得趙構(gòu)背靠著墻，扎著手不敢動彈：“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趙構(gòu)平時從沒將邢秉懿放在心上，她仰仗著他的鼻息而活。雖為皇后，只要他一個示意，她就是被關(guān)在籠中，無法動彈的鳥雀而已。

    沒曾想，邢秉懿突然發(fā)了狠。趙構(gòu)驚詫得什么都忘了，嘴里無意識重復(fù)著那幾句話。

    邢秉懿雙眼冒著寒意，聲音冷得直教趙構(gòu)起雞皮疙瘩；“你不是要來找我算賬嗎，你來啊，我就在這里，哪兒都不去！你殺了我，殺了三十二娘，你以為你身下的龍椅能坐得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