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贊拱手客氣了句，道：“忙活了一整晚，真真是累了，走，先去我府里歇息一陣。二十一娘要到白溝河，咱們得抓緊功夫，整兵出發(fā)，前去與其匯合?！?/br>
    林大文喚人牽來了馬，幾人翻身騎上，一同往辛贊的府邸而去。

    以前寸土寸金的京城，如今凄涼而荒蕪。盡管辛贊的府邸離皇宮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周圍的熱鬧繁華不在，看上去一片蕭索。

    辛贊特意繞了路，沿著金水河一路前行。河畔的樹木不解世情，這些年未經(jīng)修剪，長得蔥蘢繁茂，早早冒出了嫩綠的葉片。

    金水河中，以前經(jīng)常停著畫舫。兩畔沿河的鋪?zhàn)优c宅子，最是熱鬧，迎來送往，忙著吃酒宴請，爭賞春意。

    如今的金水河久未清淤，河水渾濁，上面漂浮著各種雜物，發(fā)出臭烘烘的氣味。

    河畔的宅子，或垮塌，或雜草叢生，或燒成了一堆灰燼。間或著有幾間閃過灰撲撲的人影，好像是亂墳崗的孤墳野鬼。

    姜醉眉以前幼時，最喜歡的就是春日。漫長的冬季終于過去，她能穿上輕薄的衫裙。阿娘見著了，怕她冷著會嗔怪責(zé)備，卻會手腳麻利，給她輸好時興的發(fā)髻。從錢袋中數(shù)給她幾個角子，讓她好生拿著，在貨郎擔(dān)子里買些小娘子喜歡的小玩意兒。

    幼時的家，就在對面河畔那片廢墟里。

    淚水模糊了雙眼，終是一滴滴掉落。姜醉眉伏在馬背上，心痛得腰都直不起來。她從馬上滑下，就那么不管不顧蹲在金水河邊，哭得肝腸寸斷。

    趙構(gòu)，他如何敢，如何敢寫信給辛贊招降！許他高官厚祿，讓他與南邊朝廷相通。

    若是趙寰戰(zhàn)敗，辛贊則去南邊朝廷做官。若趙寰戰(zhàn)勝，則許他兵馬，任汴京留守，駐兵在此防備趙寰。

    冰冷的刀劍，迫不及待對準(zhǔn)了，剛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骨rou同胞。

    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林大文怔怔坐在馬背上，跟著紅了眼眶。辛贊看了眼他，自從靖康之恥以來，他見過了太多的人間苦難，聽過數(shù)不清的哭聲，迄今仍會心生凄楚，悲憤。

    辛贊也沒去勸，悄聲讓李齊鳴將姜醉眉的馬牽好，默默退后守在一旁。

    姜醉眉哭了一通，鼻子嗡嗡的，人卻感到輕松不少。她擦拭掉淚，腫著眼睛道：“對不住，讓你們看笑話了。我不是傷心，也算是傷心，以前在康王府的日子，就當(dāng)是活到了狗肚子里去?，F(xiàn)在我從地獄里爬了出來，重新活過了一次，回到了家，一切都圓滿了。以后啊，像二十一娘說的那樣，全新出發(fā)！”

    林大文望著眉眼重新飛揚(yáng)起來的姜醉眉，不禁跟著她一起笑。

    辛贊笑著夸贊道：“姜娘子是真正通透之人，以后定有后福！”

    姜醉眉一揚(yáng)眉，答道：“那是，我的福氣大著呢。走，還有好些事，完顏藥師他們呢，得趕緊讓他去跟寒寂師父會兵。我得借你的府上瞇一會，好有力氣跟二十一娘并肩殺敵！”

    辛贊與林大文相視一笑，打馬跟在了姜醉眉身后。

    太陽慢慢爬上天空，暖意融融。金水河邊的垂柳飄拂，拂去了戰(zhàn)亂的陰霾，留下了幾分春意。

    *

    天還黑著，零星的火把蜿蜒在夜空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彷佛一條星河。

    趙寰騎著馬，寒寂陪在她身后，在隊伍里來回走動了一圈。借著余光覷著她的神色，見她始終從容不迫的模樣，不禁問道：“如何？”

    寒寂的遼國兵，比起趙寰的雜牌隊伍，她不得不承認(rèn)，看上去的確要強(qiáng)上幾分。

    不過，趙寰也沒過多表露出來，免得他又要得意，道：“蕭家不愧綿延了幾百年，很是拿得出手。”

    提及蕭氏，寒寂也不謙虛，閑閑道：“比起你的祖上宋太.宗，是要早幾十年?！?/br>
    蕭氏從耶律阿保機(jī)時期開始，就是契丹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貴族。從唐到五代十國，再到遼，的確要比趙氏祖上發(fā)家早。

    出征在即，趙寰沒多打擊寒寂，笑道：“失敬失敬，愿你此次前去，旗開得勝。以后回來，我好封你做國師?！?/br>
    寒寂穿著盔甲，全身戎裝，光腦袋上戴著盔甲，看上去英姿勃發(fā)。聞言他氣悶了下，沉聲道：“趙二十一娘，你休得說風(fēng)涼話！”

    趙寰哈哈一笑，寒寂無奈，他如今哪還有出家人的模樣，聞言也一起笑了。

    出征的沉重，被他們的笑聲驅(qū)散了幾分。趙寰抬手，如男子那般拱手，鄭重道：“一路平安。我就不多送了，在白溝河等候你凱旋！”

    寒寂抱拳回禮，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揚(yáng)手，隊伍在黑夜里，疾馳而去。

    趙寰騎在馬上，等到隊伍看不見了，方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宮里，清空可憐巴巴蹲在門口，臉蛋上掛著淚珠，噘嘴一言不發(fā)。

    周男兒與許春信都在旁邊勸，趙金鈴叉著雙臂站在一旁，怒瞪著他，不耐煩道：“你是男子漢，還不如小娘子呢，就知道哭！”

    清空緊緊抿著嘴，依然啪嗒掉淚。他見到趙寰的身影，馬上站起身，邁著小短腿朝她奔來，仰著頭哭兮兮問道：“趙施主，師父呢，師父可是拋棄貧僧了？”

    趙寰撫摸著清空的光腦袋，溫聲道：“你師父去打仗了，他很快就回來，不會不要你?！?/br>
    清空還是不依，揪著趙寰的衣襟，纏著她問道：“師父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殺生，為何他要去打仗？”

    趙金鈴大聲搶白道：“你師父是去殺金賊，金賊是壞人，該殺！”

    清空怔楞了下，抓著趙寰衣襟的手，慢慢放開了，忐忑不安道：“師父是遼國人，我是大宋人，大宋與遼國也打過仗。以后再打起來，師父可是也變成了壞人？”

    趙寰心中一酸，清空人雖小，幾國戰(zhàn)亂的仇恨，卻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她蹲下來，凝視著清空，認(rèn)真地道：“等打完仗，以后我們就會變成一家人，不會再打來打去。你跟三十三娘他們一起，好生讀書習(xí)字，玩耍，不要吵架斗嘴，等著你師父回來?！?/br>
    她叫過趙金鈴，細(xì)聲道：“你比清空懂得多，與他說話講理的時候，要耐心些，不要急。”

    趙金鈴人小鬼大嘆了口氣，說了聲好，朝趙寰撅了噘嘴，嘟囔道：“好吧，我不欺負(fù)他就是。男人就是麻煩，出家人也一樣！”

    趙寰失笑，趙金鈴搖著腦袋，朝她嘻嘻一笑，拖著清空跑了。

    邊跑，趙金鈴邊脆生生地道：“我們走，不要在這里耽誤二十一娘，她也要去打仗了，我們在城里等著她回來?！?/br>
    周男兒走上前，道：“二十一娘，徐梨兒祝榮她們已經(jīng)去整兵了，等到她們回來，馬上就可以出發(fā)。先前刑娘子來過，見你不在，將賬冊留了下來就去忙了。”

    這兩天邢秉懿忙得很是起勁，趙寰沉吟了下，終是沒有多說，道：“好，我進(jìn)去看看。”

    次日凌晨，趙青鸞與趙瓔珞，帶著約莫兩千兵馬留守燕京。趙寰與徐梨兒，祝榮等，一起領(lǐng)著近四千兵馬，輜重等，開赴白溝河。

    星夜疾馳，趙寰來到白溝河時，辛贊他們的五千兵馬早就到了。

    辛贊與林大文他們迎出了一里之外，遠(yuǎn)遠(yuǎn)看著騎在馬上的趙寰。

    夜幕下，趙寰一身半舊衣衫，身形高挑消瘦，看不清神色。只騎馬朝他奔來時，如同壓過來的沉沉山巒，氣勢如虹。

    趙寰在林大文他們面前勒住馬，不動聲色打量著辛贊。他約莫三十歲出頭，濃眉國字臉，看上去頗為端方正氣。

    辛贊與林大文上前見禮，趙寰騎在馬上，也朝著他一拱手，笑著道：“可是辛郎君，久仰久仰！”

    辛贊聽到趙寰沒喚他府尹，心里說不出的舒坦，隱隱激動地道：“正是在下。在下也久仰二十一娘的大名許久，終是得以一見了。”

    寒暄完，趙寰見辛贊下意識落后一步，也不客氣，騎馬走在了最前。

    到了營地，趙寰的主帳已經(jīng)搭好，姜醉眉走上前，幾人又是一翻相見。

    趙寰進(jìn)了營帳，剛招呼大家坐下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前方寒寂就送了急信來。

    寒寂領(lǐng)著的前遼國兵，與完顏?zhàn)阱鏊麄兊拇蟊?，在巨野相遇，一場大?zhàn)在即。

    辛贊眉心又?jǐn)Q成了川字，道：“這么快相遇，可不是好事??！”

    趙寰算了下日程，神色凝重起來。

    第56章

    沖鋒的號角, 在耳邊一次次吹響。戰(zhàn)鼓聲如悶雷，穿透廝殺的怒吼，經(jīng)久不息。

    空氣中, 濃烈的血腥味膩得化不開。寒寂望著不斷倒下的同胞, 手上的紅纓槍早已被血浸透, 滑膩得都快握不住。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寒寂渾身分不清是汗還是血，一次次沖上前, 與他的同胞們并肩而戰(zhàn)。

    雙方人馬太過懸殊, 完顏?zhàn)阱鰩缀跏撬麛?shù)十倍的兵力。所有的陣型已經(jīng)不管用，他們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拼命。

    如趙寰所愿那樣, 消耗完顏?zhàn)阱龅谋R與力氣。

    所幸，他不辱使命。被金兵包圍住，已經(jīng)無法計算, 他的兵馬還剩下多少。只看到身邊的金兵倒下得更多, 這就足夠了。

    完顏?zhàn)阱鲵T在馬上，死死盯著前面的戰(zhàn)場。一個遼國兵雙手臂都受了傷，連刀都握不住, 卻直接撲上前，將金兵死死壓在身下, 撕咬。

    大都突起風(fēng)云, 國都大亂。完顏?zhàn)诟杀粴? 丞相完顏希尹暴亡。

    完顏?zhàn)阱鏊麄儾挥迷俦舜藨岩?，以前的完顏?zhàn)诤? 甚至完顏晟被燒死，都是趙寰下的手。

    大都乃至的帝姬嬪妃宮女等小娘子, 全部被救走，只趙佶趙恒他們死在了五國城。

    完顏?zhàn)阱隼湫?，趙佶他們早就該死，深底深處，他很佩服趙寰的果決。

    趙構(gòu)假惺惺，一心盼著他們死，礙于名聲，絕對不敢表露。得知他們死后，他不知多高興，但同時，他們的死，足以令他坐立難安。

    哪怕是頂著罵名，亦會答應(yīng)議和。完顏?zhàn)阱鰧w構(gòu)鄙夷不屑，在看到身邊的一群完顏氏時，又頓感懊惱。

    趙氏一族如此，完顏氏何嘗不這般。大都只剩下年輕的完顏亶，完顏氏們心思各異，恨不得早些回到大都，搶奪權(quán)勢。

    完顏?zhàn)阱雠c完顏?zhàn)谳o聯(lián)手，好不容易將他們穩(wěn)住，制定了策略，與趙構(gòu)暫時議和。必須先解決掉趙寰，奪回北方。

    完顏鶻懶這次倒積極，不惜與其他幾個兄弟們直接決裂，完全站在了他們這一邊。

    完顏?zhàn)阱鲐M能看不出他那點(diǎn)小心思，無他，他的封地燕京，被趙寰奪了去。

    他們之間，不但有殺父之仇，還有奪勢之恨，他只恨不得親自手刃趙寰。

    遼兵跟瘋狗般咬住他們不放，完顏?zhàn)阱鱿铝藷o數(shù)次命令，卻不能扭轉(zhuǎn)局勢。他漸漸皺起了眉頭，越發(fā)覺著不對勁。

    這群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遼國舊部，甫一相遇，先是密集的箭矢射殺，接著是騎兵沖鋒。在戰(zhàn)場上時，不躲不退，完全是不要命，同歸于盡的打法。

    完顏?zhàn)阱鏊麄兣c趙構(gòu)交手打過幾次，韓世忠岳飛等人的兵馬，打起來尤為吃力，他吃過大虧。

    所幸這次沒有遇到岳飛，他們方能快速回援。

    一路奔波，早已車馬勞頓，疲憊不堪。眼見金兵倒下的越來越多，完顏?zhàn)阱鲂纳话病?/br>
    轉(zhuǎn)過頭，看到身邊同樣神色凝重的完顏?zhàn)谳o，完顏?zhàn)阱龀烈髦溃骸霸谝郧埃岣５奂Ш苁遣黄鹧?，咱們何曾注意到她?？磥恚巳苏嬲圃p多端，隱藏極深。遼兵不知如何被她蠱惑，騙出來打先鋒。她定藏有后手，咱們不能中了她的jian計。我們的兵已經(jīng)疲乏，萬萬不可與遼兵在此糾纏，得趕緊離開。等到修整之后，再對付這些遼兵，不過是易如反掌之事?！?/br>
    完顏鶻懶聽到趙寰，頓時神色猙獰，咬牙切齒道：“我定要親手抓到柔福帝姬這個小賤人，將她碎尸萬段！”

    完顏?zhàn)谳o擰眉，這一路上，完顏鶻懶就一直在叫囂罵個不停，早已經(jīng)聽得耳朵起繭。

    他先附和了完顏?zhàn)阱?，方對完顏鶻懶道：“要抓到柔福帝姬，估計沒那么容易。如先前商議的那樣，先要穩(wěn)定大都與燕京一帶的局勢。等這以后，哪用得著咱們動手，還有趙構(gòu)呢?！?/br>
    完顏鶻懶聽到燕京，悻悻閉上嘴不做聲了。他見完顏?zhàn)阱鲆呀?jīng)下令鳴笛收兵，牛眼一瞪，指著在角落喘息的完顏藥師道：“這個叛賊！他不配姓完顏氏，得要將他的姓氏收回！”

    這一戰(zhàn)除了損傷重大，最讓完顏?zhàn)阱鰬嵟氖?，在沖鋒營中，還有好些明顯一看就是金人的兵。

    尤其是完顏藥師，他真是天生的叛賊，先背叛遼，再背叛宋，最后背叛了金。

    完顏?zhàn)阱鲈缇陀X著此人不可信，當(dāng)時利用完他之后，就該殺了他。都是完顏晟的失誤，只解了他的兵權(quán)。

    完顏鶻懶也是蠢貨，居然留他鎮(zhèn)守燕京。完顏?zhàn)阱鲫幊林?，厭惡地剜了他一眼，恨恨道：“金國出了這般多的叛賊，定要好生整頓。免得有人有樣學(xué)樣，壞了兵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