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靖康之恥后的帝姬 第52節(jié)
徐梨兒斜睨著她,氣鼓鼓道:“那方丈以為十九娘在嚇唬他,蠢得不知躲,一下被十九娘砍了下去。我當時一見十九娘拔刀,心里一咯噔,趕緊拉了她一把,那方丈只被砍傷了手臂。十九娘倒埋怨我來,說我不該攔著,留著那方丈的命?!?/br> 趙瓔珞搶白道:“禿驢本就該死,我為何不能殺了他!” 趙寰看著趙瓔珞,她整個人如繃直了的弓弦,輕輕一碰,估計就會斷掉。 從浣衣院,王寨,五國城出來的小娘子們,心里多多少少都帶著傷。也許要一生來愈合,也許有些人等不到一生,很快就倒了下去。 趙寰心中說不出的難過,先讓徐梨兒回去歇息。她望了眼天色,上前挽住趙瓔珞的手臂,輕聲細語道:“十九娘,走,我們去天寧寺拜菩薩,嘗嘗他們的齋飯?!?/br> 趙瓔珞嘟囔了聲,隨著趙寰上了馬車,朝天寧寺而去。 寒寂騎著老驢,一路沉思著回華嚴寺。老驢不時停下來,去吃路邊的枯草。 望著老驢背上空了的墊子,寒寂恍惚回過神,清明留在了趙寰處。 賠了夫人又折兵,寒寂腦子里,驀地冒出這個想法。拉著韁繩的手一僵,腦子轉得飛快,細細回味著第一次見到趙寰時的情形。 英氣的眉眼,舉止大方,氣度如春日晴空般遼闊。那雙眼睛尤其明亮,不由自主會被吸引住,然后掉了進去。 寒寂咬牙,這個騙子! 他扯了下韁繩,將老驢拉回來,呵斥道:“快走!” 老驢噠噠噠跑了幾步,寒寂又頹然嘆了口氣:“天意難違,民心所向啊!” 寒寂打著老驢,掉頭往天寧寺騎去。 到了廟里,知客僧廣然趕緊跑來,雙手合十見禮:“大師來了,都已安排妥當,等著你下令即可收拾干凈。” 寒寂沉吟了下,無力擺擺手,道:“去吧?!?/br> 廣然恭敬應是退下,沒一會就回來了,低聲道:“大師,趙施主來了。” 寒寂一愣,止不住來了氣。趙寰也太心急,片刻都等不了,他前腳離開,后腳就追上來討債。 他又不欠她的!寒寂沉著臉迎出去,雙手合十,暗自諷刺道:“趙施主這般急著趕來,可是擔心貧僧看出了端倪?” 趙寰只當沒聽見,頷首還禮,客氣地道:“我與十九娘來拜菩薩,順便在廟里用齋飯,勞煩寒寂方丈安排下。喏,”她左手伸向寒寂:“這是香火銀?!?/br> 寒寂看了看趙寰,她淺笑著,真誠且和氣,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趙寰張開了手指,寒寂手心微涼,待定睛一瞧,幾乎沒轉身就走。 手掌心,赫然躺著趙寰施舍的一個大錢! 第53章 “這個大錢, 是我在墻腳撿到的。庫房里有些金銀財寶,但我一個都沒碰過。”趙寰盯著寒寂,極為認真解釋, 問道:“方丈可知道, 為何十九娘沒有給你香火銀?” 寒寂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趙寰, 她真正荊釵布裙,烏發(fā)用一根木棍隨意挽在腦后,半舊的灰色粗布衣衫, 不施脂粉。雪白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連只銀耳釘都未曾佩戴。 落落大方站在那里,隨意且自在, 好似秋日萬里無云的晴空,悠遠沉靜。 趙瓔珞與趙寰五官有四五分相似,神態(tài)卻判若兩人。她手上緊握著刀, 一言不發(fā)站在旁邊。雙腳不斷挪來挪去, 整個人散發(fā)出nongnong的不耐煩,戾氣與殺意凜冽,憤怒到絕望。 寒寂心下了然, 暗自輕嘆口氣,收回視線, 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何十九娘沒給香火銀?” 趙寰一本正經(jīng)答道:“因為十九娘沒有見到大錢。” 趙瓔珞終于噗呲笑了聲, 這一笑, 令她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寒寂臉抽搐了下,他就不該多嘴問一句。后悔歸后悔, 嘴角卻不由自主上揚,故作鎮(zhèn)定道:“趙施主說笑了, 佛門凈地,眾生平等,豈能以香火銀論?!?/br> 趙寰攜著趙瓔珞往前走,淡淡道:“天寧寺有勞方丈了?!?/br> 這是在點他,天寧寺的香火錢,需要交給她籌措糧草。寒寂頓了下,強咽下氣,認命吩咐廣然去備素齋,跟在兩人身后進了大殿。 趙寰與趙瓔珞在蒲團上跪下,無比恭敬地磕頭。寒寂點了香燭遞上前,兩人伸手接過插在香爐中,再次雙手合十跪拜。 “在菩薩面前,許了殺金人的愿望。”寒寂突然想起了趙寰在華嚴寺的話,瞄了眼一臉虔誠的她。 她可是又在許相同的愿望? 寒寂仰起頭,望著永遠慈悲的菩薩,剎那迷茫。 菩薩能否,真正看到世間的苦難? 趙瓔珞靜靜站在那里,盯著香爐里裊裊升騰的青煙,眼神發(fā)直。 趙寰心似被針扎了下,鼻子酸澀,沖得她眼眶都發(fā)熱。穩(wěn)了穩(wěn)情緒,上前輕輕挽著趙瓔珞的胳膊,道:“十九娘,我想去后面地藏殿,給自己點一盞長明燈?!?/br> 長明燈是點給往生者,寒寂與趙瓔珞都詫異看向了她。 趙寰微微一笑,道:“昨日種種,譬如朝露,讓其消散在過去吧。” 寒寂眼神一黯,他們雖活著,卻是無根的飄零浮萍。他國破家亡,她們的家國風雨飄搖,被曾經(jīng)的親人拋棄。 他們都同病相憐,一部分死了,一部分還活著。 寒寂轉身,大步前去安排。趙瓔珞愣愣隨著趙寰往地藏王菩薩殿走去。 到了殿前,趙瓔珞緩緩停下了腳步,抬頭看向寶相莊嚴,肅穆幽暗的大殿。 趙寰沒有多勸,靜靜站在她身旁等著。 半晌后,趙瓔珞低聲問道:“二十一娘,你怕不怕死?” 趙寰不假思索答道:“當然怕,無時無刻不怕。但有時候,我壓根顧不上怕。其實呢,我最怕的是,好多事情沒來得及做,錯過了太多,最后遺憾終身。比起遺憾的活著,我還是想要盡力不留后悔?!?/br> 趙瓔珞腦子亂亂的,她沒有那么多情緒,只有恨,無止盡地恨。 從進入汴京城外的金兵營帳起,被完顏氏侮辱,在他們身下掙扎時起,她就開始恨。 恨了太多人,恨完顏氏,恨駙馬向子扆,恨趙佶趙構趙恒,恨自己。恨意太濃,她只想殺人。 惟有那樣,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也許是因著恨,撐著她活到今日。其他只有怕的姊妹親人,都死了。 趙寰覷著趙瓔珞的神情,道:“走吧,完事后,我們快些去用齋飯。十九娘,我餓啦?!?/br> 趙瓔珞忙大步往殿內走去,趙寰望著她跟逃也似的背影,暗自嘆了口氣,抬腿跟了上前。 寒寂已備好匆忙寫就的牌位,在殿內等著。趙寰照著規(guī)矩磕頭祭拜,點亮了長明燈。 趙瓔珞在一旁默默看著,等到趙寰起身,她突然說道:“二十一娘,我也想給自己點一盞長明燈?!?/br> 趙寰沒有多問,只爽快道:“好?!彼聪蚝?,頷首道:“勞煩方丈了?!?/br> 寒寂望著姊妹倆,轉身出去再備了新的牌位。 趙瓔珞跪拜完,手顫抖著前去點燈。她的牌位與趙寰的放在一起,豆大的燭火輕晃,照得她們的名號明明滅滅。她眼睛漸漸模糊起來,淚水滾滾而下。 趙寰鼻子跟著發(fā)酸,示意寒寂離開,安靜陪在趙瓔珞身邊,也不勸,任由她哭。 趙瓔珞靠在趙寰肩膀上,就那么無聲哭泣。她哭得趙寰的衣衫濕了大片,心仿佛被霧霾蒙住,沉沉的,難受到幾欲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趙瓔珞的眼淚快流干了,眼睛腫成了一條縫,澀澀地疼。抬起沉重的頭,她怔怔摸著自己的心,啞聲道:“二十一娘,我覺著疼了?!?/br> 趙寰取了干凈帕子遞給她,溫聲道:“疼好啊。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嘗過了不好的滋味,一切都會變好了。” 趙瓔珞也笑,接過帕子擦拭著手臉,撐著膝蓋站起身。興許是坐了太久,腿已經(jīng)發(fā)麻,她晃了幾晃,無力地道:“二十一娘,我好累啊?!?/br> 趙寰趕緊攙扶著她,道:“走,我們先去用齋飯。用完飯,在客房里先睡一覺后,我們再回去?!?/br> 趙瓔珞哭過一場,心里通透了些,人感覺到輕盈不少。以前她很難入睡,與趙寰用過齋飯之后,來到客房,里面的香爐點著檀香,暖香陣陣。 斜倚在羅漢塌上,趙瓔珞即刻就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趙寰在一旁提壺倒水,見狀道:“累了,就先睡一陣吧?!?/br> 趙瓔珞嗯了聲,知道趙寰忙,沒叫她一起歇息。闔上眼眸,聽到身邊輕微的腳步動靜,身上接著一暖。她沒有睜眼,臉頰在搭上來的被褥上蹭了蹭。 “二十一娘?!壁w瓔珞叫住了趙寰,低聲問道:“你會不會難過?” 趙寰正欲轉身離開,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輕聲且堅定答道:“當然會,估計一輩子都好不了?!?/br> 趙瓔珞眼皮顫動著,感到眼眶又熱了。她們兩人在小時候總是拌嘴,經(jīng)常惹王貴妃生氣。 那時候,趙寰總不肯認錯,她也一樣認死理。 王貴妃氣得很,抱怨趙寰性子太硬,指責她一根筋,容易鉆牛角。兩人都不溫柔,以后定會吃虧。 王貴妃若是會料到有國破的那一天,她就該改變先前的看法了。若是不要強,憑一股氣撐著,她們都活不下去。 趙瓔珞仿佛又回到了在汴京時,母親一驚一乍,指揮得人團團轉。給她們上一大堆茶水點心,又怕她們吃多了積食,親自在旁邊盯著,絮叨個不停。 姊妹們嘰嘰喳喳,圍在一起吵鬧個不停,如此熱鬧,那般遙遠。 趙寰等到趙瓔珞進入夢鄉(xiāng)后方離開,她小心關上屋門,對守著的護衛(wèi)交待了幾聲,朝客院外走去。 寒寂從客院外巷子轉角閃身而出,趙寰揚揚眉,道:“我正要找方丈,真是巧了?!?/br> 此時,寒寂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趙寰,斟酌了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前來了。走上前雙手合十見禮,慢吞吞道:“趙施主百忙之中,能來到天寧寺,定不是只點一盞長明燈,勸慰姊妹,活祭自己?!?/br> “反正來都來了,正好順便而已。”趙寰干脆直接承認了,望著天色,不客氣道:“勞煩方丈帶我到寺里走走,我得好生看看,畢竟算是家廟?!?/br> 家廟! 以后的香火銀子,都要供奉給她,可不是她的家廟。寒寂斜了趙寰一眼,認命轉身在前面領路。 天寧寺是耶律淳傾其全力,以舉國之力建成,里面的菩薩以及殿宇,自是修得比別的寺廟要富麗堂皇。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用銅筑成。 趙寰走了一遍,出了觀音殿,她看著面色肅然,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寒寂,笑著贊道:“好多銅佛,以前遼國還真是富裕?!?/br> 寒寂心生警惕,隨意附和了句:“比不得汴京的大相國寺。” 趙寰想起湯?;貋淼脑挘溃骸按笙鄧滦薜锰?,里面的菩薩并非全用的銅,只在外面渡了金身罷了。耶律淳若不將菩薩鑄得這般大,金人實在是搬不動。寺里的所有佛像,包括天寧寺,應當都保不住吧。” 寒寂一轉身,在趙寰面前站定,道:“趙施主,恕貧僧愚鈍,你有什么話,還請直說為好?!?/br> 趙寰笑道:“我哪有拐彎抹角,是有話直說啊。我在猜測,耶律淳會不會早料到有這么一天,遼國會滅亡,這些佛像,就成了留給你們的家財?!?/br> 寒寂臉色蒼白,嘴里直發(fā)苦,低低道:“貧僧不喜歡天寧寺,以前極少來過。他們若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又怎會花了如此大的代價,來修寺廟?!?/br> 趙寰跟著點頭,道:“也是,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權貴們哪會管老百姓死活。他們要修建金碧輝煌的寺廟,要顯出他們的誠意,讓菩薩保佑他們生生世世都權勢滔天。廟里被供奉的菩薩,他們的金身,乃是貧苦百姓的血淚筑成,只不知菩薩會做如何想,會如何做?!?/br> 寒寂神情落寞,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貧僧也給自己點了盞長明燈?!?/br> 趙寰抬眼看去,寒寂話一出口,心情無端平靜了下來,雙眸沉沉,不躲不閃回望。 寒寂道:“你是大宋的帝姬,貧僧雖是出家人,究竟是大遼手握實權的蕭氏子弟。你我之間,隔著國破家亡之恨。大宋與金,于大遼人來說,都是一樣,你們全部是敵人。” 太陽照拂下,天藍得醉人,帶著春日的煦暖。曾經(jīng)征戰(zhàn)多年的兩國仇敵,彼此站在一起能心平氣和說話,真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