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仔細(xì)觀察之后, 林大文無聲朝身邊的同伴示意，率先弓著腰, 輕手輕腳往前沖去。

    氈帳里, 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 金兵睡得正沉。林大文與同伴分開，飛快沿著氈帳周圍撒上松明子。

    五袋細(xì)碎的松明子, 被他們?nèi)隽藗€遍?；鹫圩游⑷醯墓饷ⅲ舆B二三閃起。

    旋即, 一點即燃的松明子，在地上轟然燃燒?；鹈缇碇鴼謳?，頃刻間，兵營變成了巨大的火場。

    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慘叫疾呼聲，接連二三響徹夜空。守衛(wèi)被驚醒，他們連滾帶爬起身一瞧，三魂被嚇破了兩魂。

    幾個金兵在往外奔跑，他們邊跑邊喊：“著火了，著火了！”

    待他們跑得不見了，守衛(wèi)方回過神，手忙腳亂招呼人救火，扯著嗓子喊：“去給元帥報信，去報信！”

    空氣凜冽，夾雜著松油味，焦味，彌漫在夜空里。

    林大文竄出兵營，身后是混亂的嘶吼。他回轉(zhuǎn)頭，借著火的余光看向同伴。

    清點人數(shù)之后，見他們還在不斷頻頻回望，急急低聲道：“快走，記住二十一娘的吩咐！”

    同伴們心神一凜，趕緊趁亂出了王寨。外面接應(yīng)的人等到他們出來，長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往住處趕。

    今夜，注定難以平靜。完顏宗賢等幾處兵營里，接連二三起了火。

    幾隊人馬回到了住處，在氈帳里焦急等候的嚴(yán)郎中，抬起手清點著人數(shù)，“一，二......十四，十四！還有人呢缺誰？高順呢？高順......”

    奔波勞碌了一晚，滴水未進(jìn)。加上寒風(fēng)一吹，漢子們干燥的臉頰皸裂，嘴上溢出絲絲血跡。他們無心管這些，一起齊看向了祝榮。

    祝榮與高順一伍，他眼眶血紅，滿臉的傷痛會晦澀。嘴張了張，說出來的每句話，都艱難無比。

    “高順走在最后，我們放完火，按照原先的計劃準(zhǔn)備撤退。兵營里的金狗恰好跑了來，與高順遇上，他被抓住，金狗問他怎么回事......”

    祝榮閉了閉眼，眼前一片火紅。

    高順回頭，朝他們這邊看了眼。祝榮這輩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神。

    決絕，堅定，欣慰。

    高順唇形動了動，臉上是解脫的笑容，與他們無聲道別。

    很快，高順回轉(zhuǎn)身，用盡全身的力氣，拖著金兵，義無反顧撲進(jìn)了熊熊烈火中。

    許山平時與高順最熟，他神色慘痛，抹了把臉，低低道：“高順的女真語說得結(jié)巴，一說話就會露餡。他怕暴露，肯定是抱著了必死的決心。高順與我說過一次，他妻女都被金狗糟蹋了，找回來的當(dāng)晚沒能撐過去。阿爹年邁，當(dāng)時就一口氣沒能上來。他來不及給家人收斂下葬，就被金狗抓到了金國?！?/br>
    他們來到金國的這些人，誰不是家破人亡。大家有個不成習(xí)俗的約定，彼此不說過往。

    除了偶爾哀悼，莫名痛哭。實在苦得受不住，在崩潰的時候，會吐露一二。

    祝榮說不出來什么表情，他望著被擋住的燈盞，豆大的火光搖曳，眼前浮現(xiàn)出汴京城破時的過往。

    他與高順一樣，和和美美的家，一下分崩離析。那段回憶太過苦痛，祝榮極少去想，一想，他就沒了活下去的力氣。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眹?yán)郎中讀書多，他有時候得了一盞酒，吃了兩口后，就一遍遍念這兩句詩。

    祝榮書讀得少，但他聽懂了這句詩，自認(rèn)為比誰感觸都深。

    金兵兵臨城下時，城里不管權(quán)貴平民，皆大門緊閉。如同驚弓之鳥，不知災(zāi)難什么時候落到頭上。

    但他們的門，依然沒能擋住開封府尹帶來兇神惡煞的幫兇。以及殺人如麻，如同惡鬼般的金兵。

    所有人都沉默，哀傷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嚴(yán)郎中吶吶地道：“二十一娘呢，她可順利？”

    *

    屋內(nèi)光影綽綽，趙寰朝著完顏希尹展顏一笑，笑容明媚燦爛。

    完顏希尹覺著眼前一亮，又像是見鬼般，難以置信盯著趙寰，一下愣住了。他到底狡猾，很快就回過神，手撐著炕翻身躍起。

    趙寰就等著這瞬間的機(jī)會，揉身撲上去。完顏希尹丑陋的肥胖身軀，此時不著寸縷，滑不留手。

    完顏希尹身手靈活，就勢一翻滾，隨手抓起被褥投擲過來，張嘴就要喚人。

    趙寰手如藤蔓，纏上了完顏希尹的脖子?！皝?.....”短促急迫的聲音之后，他的脖子被死命鉗住，臉漲得通紅，下意識拼命掙扎。

    完顏希尹力大如牛，鐵般的拳頭亂擊打向趙寰，她聽到了自己骨骼喀嚓的聲音，痛入骨髓。

    趙寰渾然不顧，使出格斗擒拿術(shù)，手臂依然死死圈住完顏希尹的脖子，絲毫沒有放松。

    縮在角落簌簌發(fā)抖的小娘子是族姬趙青鸞，今晚剛被完顏希尹要走。

    在炕上，趙青鸞被折騰了整晚，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全身傷痕累累。

    直到完顏希尹累了，趙青鸞像是塊破布，被隨意丟棄在一旁。

    趙寰一進(jìn)屋，趙青鸞就懵了。變故陡生，她來不及反應(yīng)，瞪大雙眼看著他們的打斗。

    “殺了他！殺了他！”趙寰從牙關(guān)里擠出了絲聲音，飛快下令，“刀在我手上，想要活命就快！”

    趙青鸞怕得渾身顫抖，她試探著往前伸出手去，又遲疑不決。

    “快！”趙寰的手已經(jīng)漸漸脫力，完顏希尹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音，拳頭的力氣越來越大，眼見就要被他掙脫開。

    先前的傷害，令趙青鸞痛不欲生。

    完顏希尹是禽獸不如的畜生，比地獄的厲鬼還要可怖！

    趙青鸞再也不管了，扔掉身上的被褥，撲上前接住了趙寰手上的刀，哆嗦著往完顏希尹身上亂刺。

    劇痛更刺激了完顏希尹，他如同瀕死的魚，在砧板上死命掙扎。

    趙寰腰上又挨了一拳，痛得她胃里直翻江倒海，緊咬牙關(guān)死忍，急促下令：“割脖子，脖子！”

    趙青鸞聽到提醒，將刀往上，死命扎進(jìn)了完顏希尹青筋突起的脖頸。

    鮮血狂飆，完顏希尹很快像是xiele氣的皮球，頭歪倒向了一旁。

    趙寰等到完顏希尹完全斷氣才放手，她的手控制不住抖個不停，幾乎連抬起都困難。

    趙青鸞卻沒停手，赤紅著眼，瘋狂地一刀又一刀，將完顏希尹下面剁成了血窟窿。

    “穿上?！壁w寰側(cè)耳聽著外面的動靜，拼命給自己打氣，眼下絕不能功虧一簣。她抓了炕尾的衣袍扔給趙青鸞，旋即跳下炕。

    趙寰拿起宮燈，揭開燈罩。拉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身血的趙青鸞，將油淋在了完顏希尹身上，被褥上。

    將屋內(nèi)宮燈里的油全部都倒完，趙寰挪了炕桌，放在屋后窗欞底下，低聲交待：“等我一點火，你就喊救命，哭，然后慘叫！”

    趙青鸞一臉呆愣，趙寰已經(jīng)沒有太多功夫解釋，再次命令：“要活下來，就照著我的吩咐做。等下你得跑，拿出你殺完顏希尹的勇氣跑。你要緊跟著我，跑出去，你就自由了，還能活下來。否則，你得死！”

    “我能！”趙青鸞慘白著臉，輕點著頭應(yīng)諾。按照趙寰的吩咐，等她點燃蓋在完顏希尹身上的被褥，立刻喊了起來：“起火啦、救命呀，救命呀！?。　?/br>
    細(xì)碎的痛呼聲，在夜空中響起?？簧?，完顏希尹被燒成了個火球。

    趙寰聽到屋外已經(jīng)有了腳步聲，她疾奔到窗欞邊，猛推了把趙青鸞，“走！”

    趙青鸞借助炕桌爬上窗欞，不管不顧跳了下去。趙寰將炕桌推近火邊，手一撐躍上窗欞爬出去，急聲低吼：“跟上！”

    “救火，救火！丞相，丞相可好？”

    身后守衛(wèi)嘶聲力竭的喊聲響起，接著，重重的腳步聲朝屋后窗欞處跑了來。

    凜冽的寒風(fēng)迎面，趙青鸞卻沒感到冷。她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如南歸的雁，緊緊跟著趙寰，被她帶著奔向溫暖的地方。

    趙寰說，那里有自由自在，還能活。

    不用朝夕不保，不用再在完顏氏男人身底下輾轉(zhuǎn)流浪。

    真是痛快??！

    趙青鸞幾乎沒能笑出來，她不知自己哪來的力量，順利跟著趙寰翻出土墻，往暗夜中跑去。

    給趙寰領(lǐng)路的漢子等在墻外，見到她們兩人出來，愣了下，忙關(guān)心迎了上前。

    趙寰飛快道：“快走！路上坑洼不平，她不行了，你攙扶著些?！?/br>
    趙青鸞雙眼比啟明星還要閃亮，裹緊了衣袍，興奮地道：“我行！”

    趙寰沒力氣多說，只淡淡看了眼漢子。依著星辰辨認(rèn)了下方向，疾步往前走去。

    漢子二話不說，只道了聲得罪，裹挾著趙青鸞，隨著趙寰一起逃離。

    奔了一段路，晨曦初現(xiàn)。趙寰手撐著道旁的樹，努力穩(wěn)住自己，低低道：“勞煩你帶她回去，交給林大文，將她藏好?！?/br>
    林大文他們，照著計劃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回去了。如果他們沒能回，她將趙青鸞護(hù)到此地，已經(jīng)盡力了。

    趙青鸞望著臉色比紙還白的趙寰，后知后覺回想起，她挨了完顏希尹無數(shù)拳。

    完顏希尹人高馬大，趙寰身體消瘦，哪能受得??？

    趙青鸞神色頓時一變，上前扎著手，卻不敢去扶她，顫聲問道：“你可是受了傷？”

    漢子跟著緊張不已，急著道：“二十一娘，我送你回去吧。既然你已經(jīng)受了傷，又沒了軟梯，如何能翻過宮墻？”

    趙寰壓抑住全身碎裂般的痛，努力直起腰，解釋說道：“有軟梯也不行，天亮了，軟梯不好藏，我也難躲過巡邏的守衛(wèi)。趕緊帶她走，不然得被人發(fā)現(xiàn)了?！?/br>
    趙青鸞一直忍著沒哭，此時眼淚無聲流了下來。

    如果不是自己叫出聲，完顏希尹不會被驚動。

    殺了完顏希尹，趙寰可以悄無聲息離去。但她放了把火，是讓自己有了消失不見的理由。

    讓她呼救，喊痛，把她摘了出去。于此同時，趙寰還保護(hù)了完顏希尹府里，其他被他要來的大宋小娘子，免得她們遭受牽連。

    漢子著急問道：“那你如何回浣衣院？”

    趙寰望著前方，沉吟片刻，平靜地道：“眼下，只能碰碰運氣了?！?/br>
    第27章

    天剛蒙蒙亮, 皇宮東南門前，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

    衣衫襤褸的大宋百姓，推著獨輪板車, 拉著柴火, 米面吃食等送進(jìn)皇宮, 以供新登基的完顏亶享用。

    金兵守在宮墻門邊，舉著鞭子大聲吆喝，不時耀武揚威揮舞一鞭子, 抽在百姓身上, 罵道：“賤奴，再管不好豬拉糞便，你得給我舔干凈！”

    被強(qiáng)行奴役的百姓們, 神色麻木朝前面挪去。隊伍里不時傳來幾聲求饒聲，痛呼聲。

    趙寰走了一段路，全身又痛又累, 實在是快撐不住了。她隱匿在宮墻的轉(zhuǎn)角, 一邊深深喘息歇氣，一邊集中精力觀察著前面隊伍的狀況。

    這時，金兵的鞭子抽到了一頭豬身上。豬嗷嗚嚎叫一聲, 撒開蹄子橫沖直撞。其他豬羊嗷嗷亂叫，跟著亂跑亂竄, 隊伍一下開始混亂。

    排在后面的一大車柴禾被撞翻, 送柴的老翁急得不行。金兵向來兇狠, 他生怕被金兵鞭打，趕忙用力抬起翻倒的板車, 彎腰撿起散落在地的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