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三年后。盛夏,午后雷陣雨。 靳朗又在傾盆大雨中飛抵國門。 他坐在商務(wù)艙里無聊地看著窗外瓢潑大雨,雨簾幾乎將視線遮蔽了,窗外除了灰茫茫濕淋淋,什么都看不見。其他的旅客都已經(jīng)起身拿行李,后頭經(jīng)濟艙傳來小孩的尖叫嬉鬧與mama的高聲喝斥,拿行李的碰撞聲、人群雜亂的腳步聲,亂成一團。 他不想動,如果一直坐著,飛機是不是會再把他載回法國? 可他已經(jīng)不是能這樣任性的人了。 再說,就算要回法國,也得下了飛機再重新買票劃位、重新登機。 麻煩死了。 他的頭輕輕靠在窗戶上呼出一口氣,看著玻璃上出現(xiàn)的一小片白霧,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上面胡亂畫了個小人兒,一轉(zhuǎn)頭對上站在艙門邊空姐疑惑又有禮的微笑,靳朗有點尷尬的把這個幼稚的涂鴉抹去,隨即起身抬手拿了隨身行李,準(zhǔn)備下機。 此時商務(wù)艙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客人,一名短頭發(fā)的空姐靠近他,親切的笑又帶點小心的問:「請問,您是lang嗎?法國那位現(xiàn)代浪漫派畫家?」 靳朗微微低頭看著她,只見她臉色微紅,說:「我,我是您的畫迷,飛法國的時候去看過幾次您的展覽,我非常喜歡您的畫。可以請您幫我簽名嗎?」空姐遞出一個小本子跟一枝筆。本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展覽上買的,封面還是靳朗畫的一束平放在桌上的帶水紅玫瑰。 靳朗接過本子,熟練的在內(nèi)頁簽上名,隨口問了句:「你喜歡這幅畫?」空姐熱切的點頭。靳朗又快手畫了那幅玫瑰的草圖,說:「送給你,謝謝你的支持。」 「啊,謝謝,謝謝……」空姐驚喜的拿回本子,一連串道謝。 「我才要謝謝你?!菇饰⑽⑿Τ磺飞恚嶂欣畛隽伺撻T下機。 雖然還是同樣下著大雨,可他知道有些事不一樣了。 例如,從lion到lang。 靳朗辦好通關(guān),在等行李的時候又遇上粉絲。他在法國已經(jīng)小有名氣,走在街頭很容易被認出來的那種。要是遇上熱情的小女生粉,還可能會被追著跑。這班飛機從法國直飛過來的,遇上幾個知道他的人,不算稀奇。 幫畫迷簽了名。等他拿了行李提著畫箱走出機場大門,經(jīng)紀(jì)人兼助理張小婷已經(jīng)開著車等在出口,一看見他來,立刻撐著傘下車,先幫忙將行李放進后車廂,再撐著傘將他送上后座,自己才快步上了車。 「怎么這么久?我都繞了三圈了,」張小婷比靳朗大兩歲,可看起來比他還年輕,圓圓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此刻女孩被機場警衛(wèi)趕了幾回,不免略帶抱怨:「該不會又遇上粉絲了吧?」 靳朗將畫箱平放在后座輕輕的嗯了一聲,靠在后座閉眼休息。 張小婷在法國已經(jīng)跟了靳朗兩年,協(xié)助他處理工作上與生活中的大小瑣事,這回朗大師破天荒同意要回國辦畫展,她作為先遣部隊,先回來替靳朗打理,酒店什么的,自然都已經(jīng)安排好?!咐哿耍匡w機上沒睡?那先回去酒店?!箯埿℃迷缇土?xí)慣老闆的冷淡,逕自幫他做決定。 「先去寧康園吧?!菇蕫瀽灥卣f。該去的還是得去,逃不過。 「好的。」張小婷油門一踩方向盤一轉(zhuǎn),俐落的投入車流當(dāng)中。 寧康園,是一家養(yǎng)護中心。蘇琳這兩年就住在這里。 她從靳朗出國之后,身體狀況直直落,之前菸酒不離身、日夜顛倒的生活已將她的身體底子掏空,年齡一大,什么病痛都來了。 兩年前一個暈眩,昏倒在馬路邊上,差點被車撞了,被路人送到醫(yī)院。她醒來之后,終于忍不住求救。 其實自從靳朗那一通告知要去法國的電話之后,蘇琳就再也沒連絡(luò)上靳朗了,她拼命搜尋法國的消息,終于在大半年后看見靳朗在法國被報導(dǎo),自此她才確定靳朗去法國是真的。她知道靳朗生她的氣,也不敢找他,想著等他氣消,他終究會跟自己聯(lián)絡(luò)的,畢竟是親生母子。可一年多過去了,不管是生日逢年過節(jié),靳朗都不曾捎來一聲問候。 直到那次蘇琳一個人孤單在醫(yī)院醒來,她才驚覺自己沒有時間這樣消磨了,如果就這樣失去靳朗的消息,她可能哪一天死在家里都無人聞問。她拿起手機,撥了那個始終無法接通的電話,確認靳朗還是連絡(luò)不上,她牙一咬,將電話打給了陸謙。 陸謙一聽到蘇琳的情況,立刻趕到醫(yī)院。雖然蘇琳冷著臉說又沒要他來,她只是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靳朗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可陸謙手腳俐落的幫忙蘇琳安排好病床,還幫她請了看護。最后他不但主動說以后有事可以找他,還留下丁橋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告訴蘇琳可以從丁橋那里找到靳朗。 就這樣,蘇琳連絡(luò)上靳朗。那時候靳朗在法國已經(jīng)開始有一點點名氣,是畫家,偶爾兼職模特兒、代言人,接一些跟畫展相關(guān)的代言,拍拍廣告、拍拍雜志封面。身上也開始有了積蓄。 他得知蘇琳的情況,無法置之不理,幫他找了家風(fēng)評不錯的銀發(fā)族照護中心,讓她住進去。平時起居有專人照顧,身體有病痛時,也能第一時間就醫(yī)。 這兩年,他不太常跟蘇琳聯(lián)絡(luò),但近半年來,蘇琳健康情況時好時壞,小病小痛一堆,幾次讓她要求是否靳朗能回來看看她。加上國內(nèi)這邊透過丁橋邀請他回來開畫展,師父的面子不能拂,他只能同意。 既然回來了,蘇琳是得去看的,早看早了,省得心煩。 張小婷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終于將車開到寧康園,雨已經(jīng)停了,傍晚夕陽下出現(xiàn)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老闆,到了?!箯埿℃猛:密嚕D(zhuǎn)頭叫假寐的靳朗:「需要我陪你進去嗎?」她知道老闆跟mama感情不太好。 「不用,你在車上等我,我很快就出來。」靳朗說完就推開門下車。 跟門口保全說明來意,進到寧康園。靳朗先找到照顧蘇琳的褓母,問明這兩年蘇琳的情況。照護人員是一個親切的大媽,她熱情跟靳朗報告這一段時間蘇琳的情況。靳朗道了謝,正要進去看看蘇琳時,照護人員又說了一句:「你是不是有個哥哥?表兄弟吧?對你媽還挺關(guān)心的?!?/br> 「?」靳朗一頭霧水。 那大媽又說了:「你媽平常也沒別人來看她,我們知道你在國外忙、不方便,所以有時候如果只是小事,就會通知他?!勾髬寯倲偸郑骸覆贿^你mama好像不太喜歡你那哥哥。他脾氣倒挺好,雖然每回來你媽都冷臉給他看,可你媽要是病了,我們打電話給他,他都立刻出現(xiàn),不像別人的家屬,叫都叫不來…」 「……我沒有兄弟,堂的表的都沒有,」靳朗皺著眉,怎么會有人假冒親屬來看蘇琳?這該不會碰上詐騙了吧?「您有那人的訪客紀(jì)錄嗎?」 大媽一聽靳朗他說他沒有兄弟,也嚇了一大跳。連忙翻出紀(jì)錄,嘴里邊說:「怎么會呢?這電話還是你媽給的。有一回她病的糊里糊涂,打你的電話沒打通,我問她還有沒有別的家屬,她就給我們這個電話。來你看,姓陸,」大媽指著紀(jì)錄表上的名字說:「那天還是我值的班,是我通知他的,他很快就來了?!菇噬笛鄣目粗莻€熟悉的簽名:陸謙。簽名時間還是凌晨三點半。 靳朗簡直要被蘇琳氣笑了。您可真敢。吃人夠夠的。 「你們有事都打給他?他都會來?」靳朗控制面部表情,盡量使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奇怪。難怪園方很少打給他,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充分授權(quán)的關(guān)係,所以很多事園方都自己決定處理了。想不到,是陸謙。 「是啊,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可能是半夜吧,陸先生睡到一半被吵醒有點莫名其妙,但問清楚情況也很快就出現(xiàn)了,后來他還主動跟我們留了其他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跟我們說若有需要隨時都可以通知他?!勾髬屨f。靳朗看了那排紀(jì)錄,陸謙還真的來看過蘇琳很多次。 「這人你真不認識?。俊勾髬尙F(xiàn)在覺得有點后怕,要真是個不相關(guān)的人,這得多危險。 「哦,他是遠房親戚,很久沒連系了,我一時沒想到?!菇示幜藗€理由。 「呼,還好還好,」大媽拍拍胸口,驚魂未定:「我就說嘛,哪有不相干的人會這樣,一通電話隨叫隨到的,一定是親人啊…」 「……」親人?靳朗歪著頭似乎覺得很有趣。前金主跟鴨mama算哪門子的親人。這有點好笑了啊。 靳朗不知道這種情況該如何反應(yīng)。 他看著紀(jì)錄,手指輕輕撫上陸謙的簽名,在碰到紙張上凹凸不平的筆痕時,又縮回手。靳朗將手指收回掌心,用大拇指搓了一下。 最終他放下本子,請大媽帶他去見蘇琳了。 靳朗見到蘇琳的時候,蘇琳正在看電視,人衰老了挺多,但精神還算好。她看見靳朗,驚喜的眼淚直流。 又是一個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的情況。 靳朗背脊挺直的坐在沙發(fā)上,等著蘇琳哭完。蘇琳哭完了,開始問靳朗的近況。 剛下飛機嗎? 是。 身體好不好??? 還好。 在法國過的習(xí)慣嗎? 習(xí)慣。 有人照顧你嗎? 有請助理。 哎,媽不是問這個,有交女朋友了嗎? …………沒有。 聽說你要開畫展啊?報紙有寫。 是的。 這次回來待多久?還走嗎? …………不知道。 不管蘇琳問什么,靳朗都能一句話終結(jié),氣氛越來越尷尬,蘇琳也訥訥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房間里一時沉默。靳朗拿起桌上一顆蘋果,找了把水果刀,開始削蘋果。削了一半,他問:「這里環(huán)境看起來還不錯,你住的怎么樣?」 蘇琳一聽靳朗主動關(guān)心他,開心的連道:「都好都好,這里園子大,空氣好,我平日都在園子里散散步、到處走動,左鄰右舍都交上朋友了,互相串串門子,都挺好?!?/br> 「平時有什么人來看你嗎?」靳朗專注的削著最后一點蘋果皮,垂著眼睛,看似隨意的問。 「呃…」蘇琳下意識否認:「哪有什么人來啊,我一個老太婆,誰會來看?!顾奶摰目聪騽e處,不敢對上靳朗的目光。 「哦?那陸謙是怎么回事?」靳朗此時已經(jīng)盯著蘇琳,他嚴(yán)肅的問:「你把陸先生的電話給園方做什么?他跟我們一點關(guān)係都沒有,你怎么好意思通知他來?」 「那是他自愿的。」蘇琳見靳朗知道了,便也不遮掩了:「是他自己說有事可以找他的,」蘇琳說的理直氣壯:「他就是做了虧心事,心里覺得對不起我,所以才來的,他這是在贖罪?!?/br> 靳朗不敢相信的看著蘇琳,還真敢講。 「他做了什么虧心事?贖什么罪?」靳朗問。手里拿著蘋果,不自覺地用力,捏的蘋果表面都有點凹陷出汁。 「他把你變成同性戀就是他做的虧心事……」 靳朗把蘋果往桌上重重一放打斷蘇琳的話,桌上的杯子震的碰撞出輕微聲響:「誰說…我跟他同性戀了?」靳朗壓著聲音吼。 同性戀也還有個戀字。靳朗是真不知道幾年前那一段荒唐到底算什么。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地說:「媽,陸先生是我的金主,當(dāng)年你欠的錢就是我賣身替你還的,我跟他之間一個買一個賣,沒有誰欠誰。」靳朗放在大腿上的手漸漸收攏緊握成拳,停頓了一下又說:「真要說欠,那也是我還欠著他。」靳朗心里憋著一股氣,但他忍著沒發(fā)出來,只是尾音有點顫。 蘇琳傻了。當(dāng)年他們兩個口口聲聲說是談戀愛,在蘇琳指著陸謙罵變態(tài)、罵他包養(yǎng)人玩弄人的時候,都信誓旦旦的說是愛情。連蘇琳私底下找上陸謙,陸謙還都堅持他倆是戀人關(guān)係。怎么現(xiàn)在靳朗忽然親口證實陸謙是金主。 「金主…?」蘇琳有點詞窮:「不是吧?你,你們不是說是在談戀愛?怎么,現(xiàn)在又說什么賣…」蘇琳眼眶漸漸紅起來。 同性戀。被同性包養(yǎng)。 這兩件事不知道哪一件更糟糕。 蘇琳看著眼前這個英挺的大男孩低垂著頭緊握著拳,她張嘴說不出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