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于泥中勝放(一)
劉汎懸是個好學(xué)生,也是好孩子。 大概就是那種看似沒有在讀書,卻還是可以名列前茅,惹人厭又惹人羨的傢伙。他是班上的干部,在升學(xué)考將近的時候,好好的幫老師控制住班上的讀書風(fēng)氣,他們班高三時的段考跟模擬考成績在整個年級里幾乎都是頂尖。他跟班上的同學(xué)處的很好,跟老師處的很好,他受到很多女孩的喜愛,女孩喜歡他的干練和帥氣,更喜歡英俊的臉蛋。 然而,即使是好學(xué)校,也不全都是像他一樣愛讀書的人,還是有人隨便寫隨便交卷,隨便的得到了一個過于隨便的分數(shù),這樣的結(jié)果和大部分玩得瘋狂的學(xué)霸相比,反而合理的有點荒唐,大家總說沒什么,背地里眼神卻悄悄的變了。 升學(xué)的學(xué)校,喜歡的是聰明的學(xué)生。 「汎懸,可以借我抄習(xí)作嗎?」 那時許芊羽就這么云淡風(fēng)輕地說了,劉汎懸看著這個并不熟悉的人,先問了原因,她聳了聳肩,說平常借抄作業(yè)的那個人請假,沒什么特別的。 若劉汎懸是好的學(xué)生的標準,許芊羽就是遠在天平另一端的人,她不愛讀書,幾乎每天放學(xué)都在熱舞社辦鬼混,跳了一下子,又跟一群男生出去游蕩,聽說身邊的男生一個換過一個。劉汎懸平常不喜歡聽八卦,但是許芊羽的事情總是會不經(jīng)意進入耳中,看他們談?wù)摰眠@么開心的樣子,或許討厭她討厭的要死,婊子不知道叫了幾百次,但劉汎懸想,若她真的如他們所愿的消失了,那他們的生活也會因此失去樂趣吧。 那是第一次有人跟他借作業(yè)去抄,他的朋友通常都不是那種需要抄作業(yè)的人,看著那張平淡的臉,劉汎懸思忖了一陣子,真的拿出自己的數(shù)學(xué)習(xí)作來借她了?,F(xiàn)在想想或許來借的是其他人,他會婉拒的,因為人總有推得動跟推不動的差別,他看她拿著自己的習(xí)作離開教室,彷彿看著她甘之如飴的走進深淵。那些苦口婆心的勸誡,在她身上真的就是浪費了。 隔天要交作業(yè)的時候,許芊羽直接把他們一起交出去,那時劉汎懸想著,他們的關(guān)係大概也到此為止了。 然而那卻是走調(diào)的開端。 放學(xué)的時候,她又跑過來找他,那雙眼里,閃爍著一個他怎么樣也沒想到的理由。 「劉安詩是誰?」 劉汎懸一僵,頓時前些日子的回憶佔據(jù)了思考,冰涼了血液。 他戒備的看著她,看著那妝點得有點犀利的臉龐,有點遲疑地開口,「你……」 凝滯在此的話語被她滿不在乎的神情好好接住了,她平淡的抬眼,像是在安撫他的緊張,「我?guī)湍悴恋袅?,沒有留下算式以外的東西。」 聽到這些他理當要心安了才對,然而心還是懸高到一個極致,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物,在腦海里盤據(jù)了更深的焦慮。 「只是,我真的很好奇。」戴著放大片的灰色眼眸仿佛閃爍著奇異的光,好像有什么就要脫離控制。 「你怎么會那么希望她去死呢?」 說成希望未免也太難聽了,那只是合理的判斷,若她死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畢竟那彷彿永遠都不會痊癒的身體看起來是那么痛苦,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來到世上。 但是不能否認,去死兩個字飽滿著個人情緒,寫著的時候也是困惑的。劉汎懸想起昨晚父母又叫他給劉安詩買晚餐,說她想吃上次買的那間麵店,買回來之后因為太燙了,她灑了一地,卻只會在旁邊哭。那時他實在不想管,考試將近,出門買晚餐已經(jīng)很浪費時間,后續(xù)應(yīng)該都與他無干了才對,但無奈之下,他還是打電話跟父母說再買一份晚餐回來。 「那灑在地上的,你幫她清了嗎?」 通話的最后,mama這么問。 他一時語塞,沒有馬上回答,她又說她還小,你就幫她清一下,就把電話掛上了。 演變成這樣已經(jīng)非做不可,她看著還在哭泣的meimei,把自己的晚餐讓給她,自己則去洗拖把。看著水嘩啦啦的流著,他關(guān)上水龍頭,擠去多馀水分,并不覺得這是十歲大的孩子做不到的事,然而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因為她的眼淚而被強加到他身上的雜務(wù),在父母眼里所見的劉安詩,似乎永遠都要依賴著別人而活。 結(jié)束之后他回到房里,有種前所未有的厭倦跟憂鬱,攤開習(xí)作,幾乎泰半的數(shù)字都無法入眼,他拿起筆,不知道為什么寫下了meimei的名字,頓了兩秒,去死兩個字接在后頭,總覺得渾然天成。 這種想法浮現(xiàn)的時候有的是罪惡,寫下來卻轉(zhuǎn)為滿足跟異樣的平靜。他并不覺得自己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還會想跟meimei爭寵,他不想比較獲得的多寡,卻不能漠視被剝奪的任何事物,晚餐,讀書時間,精神,責(zé)任,獨生。 若她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似乎對大家都好,劉汎懸為自己能冷靜的分析這件事而感到些許動搖,卻是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若她不在了,父母不用奔波帶她去看病,自己也不用分神去照顧一個一點也不想照顧的人,她也不會成為一個註定長不大的悲劇,她不在了或許對她本身來說才是最大的幸福。 多么可悲,她是他們一手造的,這是他最感到束手無策的一點,然而他們到現(xiàn)在還在培養(yǎng)她的一無四處。一委屈就哭,讓他看到輕易掉淚的女孩子就覺得討厭,從劉安詩身上深刻的體會到眼淚是最要不得的壞習(xí)慣。 父母回來之后就喊他去吃飯,那時放下筆,滿滿的去死在計算欄的邊緣擠成一角窟窿,他默默的闔上習(xí)作,想著等等回來再擦掉好了。 他不能有這種怨言,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好孩子,也只能是好孩子。 習(xí)作回到手中之后,他翻了翻,發(fā)現(xiàn)許芊羽真的擦的很乾凈,沒有任何筆跡,只剩下一些難以辨認的凹陷。 那讓他感覺有點悶,望向她的位置,木椅上有種煩躁的空蕩。一直以來雖然不是極力隱藏,卻也小心翼翼的掩飾了,沒想到有那么一天,會被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發(fā)現(xiàn),那像是有個人不過問就剖開你的心臟,把里層翻到表層去,用貓咪般好奇的眼光打量。 他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看待這件事,只能把習(xí)作蓋在臉上,任由情緒在腦海里發(fā)出過大的噪音,驅(qū)散了不知道誰的呼喚,以及外在的所有聲響。 這天放學(xué),許芊羽又來找他。 「劉安詩是誰?」她帶著一樣的神情,問了和昨天一樣的問題。 劉汎懸放下了本來要收進書包的鉛筆盒,沉默許久。 「……嘿,earthcalling.」 他抬起頭來,看著那帶了點笑意的眼。 「我英文不好,只知道些對考試沒幫助的東西,但我覺得這句真的很可愛,聽說你很喜歡看影集什么的,應(yīng)該懂吧?」 劉汎懸呆了半晌,隨后無奈的勾起嘴角。 「我希望我現(xiàn)在真的不在earth上?!?/br> 「呵,沒想到高材生也會這樣講話?!?/br> 「你沒想到的事還很多?!顾粗『诎迳蠗l列滿的作業(yè),眼神有些渙散,「例如,劉安詩其實是我妹什么的?!?/br> 許芊羽歪頭,「其實我想過那是你的家人,她做了什么嗎?」 「沒什么。」他斟酌起話語能表達的所有,不愿透露任何不該透露的,「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br> 「對你而言也不是嗎?」 「……」 許芊羽把頭發(fā)撥到肩膀后面,像是想把他平靜的表面勾破般勾起笑,「如果你愿意說,我會想聽聽,因為我也曾經(jīng)對家人有那樣的念頭。」 言下之意可能是你不孤單,他這么想,不發(fā)一語的看著放大片上的繁復(fù)花紋,那是一種迷幻,是一種來自深淵的溫暖,包圍了他的靈魂。 那之后,他開始跟許芊羽聊天。 他慢慢的跟她講起劉安詩,跟她說自己眼中的meimei,自己對家里的人的看法,發(fā)現(xiàn)她全部都能坦然接納,有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心里茁壯,用黑色的雨滋潤,感同身受的話語施肥。她像是想在他心里栽培出一朵最純粹的幽暗,總會在他又猶豫不決的時候把他真實的想法從嘴里牽出來,笑著安撫太赤裸而惶惶不安的內(nèi)心,讓他覺得那真的沒什么,有種病態(tài)的平靜安祥擴散。 「你最近常常跟許芊羽走在一起,你們有什么掛嗎?」 等到這個問題被提出時,劉汎懸也才意識到他們關(guān)係好像真的有點親密了,他搔搔頭,還沒有機會解釋,友人就說:「那個女人,大概很想上你的床?!?/br> 「什么?」 「什么個鬼,你不知道她就是婊子嗎?不知道被多少男人上過了,不要跟我說你也想成為其中之一?!?/br> 劉汎懸腦海里浮現(xiàn)她的臉,試想她若跟別人zuoai,倒也不是骯臟到難以入目的畫面,畢竟她有雙跟貓一樣純凈又邪魅的眼睛,她試著吸引人注意的時候,也會笑著說earthcalling。忽然之間也能理解那句話特別可愛是怎么一回事。 那時他只是沉思著就忘了回答,結(jié)果似乎被當成默認了。 「嘿,大家都說我跟你上床過了?!?/br> 這次是下課的時候,許芊羽懶懶的笑著,坐在他前面空著的位置,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類的玩笑,無論多難聽都能用平淡的眼神直視,但是劉汎懸呢?他怎么會無動于衷?他不曉得,明明最清楚自己不可能是無所謂的人,卻覺得心里一開始有的緊張被她的笑莫名其妙的消去了,沒什么好擔心的呀,那個笑容一遍遍的說。 「我啊,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成為我希望的人,得到我想要的心安?!顾趧鴳业牧?xí)作上開始涂鴉,「因為不想成為太可憐的樣子,活在別人的期待里,表面譴責(zé)卻在心里偷偷渴望,那樣太難過了,不覺得嗎?被叫婊子真的沒什么,因為那就是我想要的東西?!?/br> 簡陋的筆觸表達出夸張的妝容,曝露的穿著,還有大大的愛心。她又在旁邊畫了一個男生,穿著制服,樸素的簡直有點可憐,看起來還不太開心。 那是他嗎?劉汎懸失笑。 「汎懸,你以后想干嘛呢?」 他不假思索就回答,「當醫(yī)生?!垢杏X是問了太多次的問題,被訓(xùn)練成了反射。 「真的嗎?」她把鉛筆塞到他手中,「當醫(yī)生有什么樂趣?」 事實上他不了解,也從來沒試著去瞭解,劉汎懸握著鉛筆,看著那個人被許芊羽畫的有點衰小的男生,他想他應(yīng)該不是那么衰小的人,畢竟他也不是被逼著讀到頂尖的成績,讀書對他而言并不痛苦,但在這段過程中他感覺到很鮮明的空虛跟憂愁,有目標卻覺得比誰都還要迷茫。 「很多人都是體制的犧牲品,卻還渾然不覺,拿青春跟金錢砸在考卷上,換了不想要的人生,我不懂誰憑什么要我這么慘淡,就是不想成為世界希望我成為的樣子,若是非得要做些約定成俗的事才能活著,還不如死一死算了?!?/br> 劉汎懸想起自己的生活,想起從小就處處都有的管束,任何環(huán)節(jié)的控制,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總是刻意無視的煩躁,還有劉安詩令人心煩的哭臉,想起了從來沒被試著瞭解過的自己,卻一直被要求去瞭解跟同理別人,想起自己要當醫(yī)生的原因。 ──「汎懸,你以后當醫(yī)生吧,這樣meimei就不會這么痛苦了?!?/br> 或許他只是不懂劉安詩為什么能活的這么快樂,才會無法克制的感到討厭,一無四處的人可以得到所有的愛,他卻什么也沒有,連人生也要不是自己的了。他從來沒能擺脫家人太過理所當然的神情,加諸在那之上的所有東西,還有「應(yīng)該要」這三個字。 他看著自己拿到滿級分的模擬考成績單,只覺得滿紙荒唐。 那天他回去后,他為了以后不提早回家顧meimei這件事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家人擺出一副你已經(jīng)沒用了的姿態(tài),讓他回到房間里時把所有跟許芊羽的對話思考了一遍,每句話都像在鞭打一樣讓心里異常抽痛,鞭打至今為止的人生。他乾瞪著桌上堆滿的參考書不停思考,第一次體會到了絞盡腦汁的感覺,有一種情緒在內(nèi)心深處暴動,他已經(jīng)快要抑制不住,于是打電話給許芊羽求救。 「你真的還想要這樣的生活嗎?」 她不過是把劉汎懸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的問句在拿起來,卻是那么強而有力,像是直接貼在臉上一樣逼著他思考,那個瞬間心中的崩壞義無反顧的開始了。 不想要,這絕對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要想你愿意捨棄多少,捨棄那些值不值得,到底是自己比較重要還是別人比較重要,要好好的,認真的想清楚?!乖S芊羽的聲音很平靜,他覺得自己處在一棟危樓,而她是唯一一個人,鎮(zhèn)靜的朝他走來,無視一切的覆上他冰涼的雙手,就像是那天放學(xué)一樣,在他的世界里鑿了一個洞,剛剛好的透出令他迷惘又嚮往的光線。 此刻他很清楚,父母想要的跟他想要的,差別是那么大,只是他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反抗的馀地,才漸漸對屬于自己的所有都麻木了,如果不掙扎就會維持現(xiàn)狀,掙扎了卻是注定要賠上所有。 一出生就是在巨大的網(wǎng)下,不知道哪處才是最束縛的地方,那不如就全部破壞好了,即使那代表他必須把參考書跟成績單刺殺,把親情友情與責(zé)任全部撕裂,像垃圾一樣地丟掉,任由他們流乾血液。 光是試想,畫面就慘烈的讓人有點窒息,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被埋在毀壞過后遺留的殘破廢墟當中,只剩下寸寸困難的吐息,是啊,因為那是一件光想著就讓人害怕又退卻的事情,握著電話的手不禁顫抖了起來。 「你會陪我嗎?」 沒多久,那頭傳來輕盈的笑聲,聽起來有點無可奈何,像是一直以來對他所有攤開來,腐敗的,黑暗的,嘶啞著的內(nèi)在,她都會伸手擁抱,是太過分,太過分的寵溺了。 「因為我也是一無所有的人?!?/br> 如果非得要流乾血液,打散筋骨,逼迫血rou重生,再把花了十八年生長的一切全部斬草除根,讓一切再從孤獨跟深淵里從頭開始,那還會有人愿意前進嗎? 拋棄了感情就是敗類,但是人要往前走,才算是活著的,他有什么罪不可赦? 他不過是不想要再原地踏步罷了。 看著閃爍著的手機螢?zāi)唬_之后看到倒數(shù)計時日顯示學(xué)測只剩三天,有些念頭在心中開始蠢動。 他永遠記得這一天他跟爸媽的關(guān)係急轉(zhuǎn)直下,那像云霄飛車一樣有種受不住的刺激,卻無法抑制的想要更多,很痛苦啊,正是因為有種五臟六腑都被搗毀的痛,才會讓人想要更早掙脫,才會犯賤的想要嘗試極限。 因為他知道再怎么樣都不會死,有一個人早在深淵里等候著,將為他一次次拼起破碎的心臟。 于是他下定了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