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她提高聲量：“這位大哥，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我不趕時間的，你是急著回去上廁所嗎？”

    霍旭西心想這女人一把小煙嗓，亂喊亂叫，聒噪死了。

    眼瞧著前邊的碎石越來越多，陸梨急躁起來：“我不坐你車了，放我下去！”

    他皺眉。

    “喂！”她攥拳捶他后背：“兔崽子停車！”

    霍旭西嚇了一跳，當(dāng)即剎車，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她：“大姐，你沒事吧？”

    陸梨蹦到地上，叉腰沖他罵道：“飆車很酷嗎？很shuangma？你幾歲了，毛都沒長齊就學(xué)人家不要命，翻車出事你負(fù)得起責(zé)嗎？”

    他扔了煙頭，上下打量她，冷笑說：“這是越野摩托，九十度高坡都能上，何況這條破路我不知道走過多少遍，從來沒有翻過，你懂什么？”

    陸梨歪嘴冷哼，表情比他更夸張：“呵，管你多少度，總之我不可能再坐你的車，絕對不會！”

    放下狠話，抓起包，望向右邊的稻田，遠(yuǎn)處的山坡上排著花圈，只要順著花圈走就能找到喪主家。

    而且沿中間的田埂還近些。

    陸梨瀟灑轉(zhuǎn)身，直沖沖往田間去，數(shù)米遠(yuǎn)的地方圍著幾個小孩，正在撿石頭往樹上丟。

    “喂?！被粜裎鹘辛寺暋?/br>
    陸梨走得更快。

    別喊老娘，別費勁了，打死都不會回頭。

    正暗暗腹誹，她突然一腳踩空，整條腿插進(jìn)了泥里。

    “?。?！”

    陸梨震驚地低下頭，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接著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有個缺口被雜草蓋住……還有天理嗎？

    “哈哈哈哈哈！”那群臭小孩笑得前俯后仰。

    霍旭西也憋笑，清咳一聲走過來拉她。

    陸梨感覺受到了屈辱，咬牙切齒：“你故意的？”

    “沒有?！?/br>
    “那你為什么不提醒我？！”

    “大姐，你講不講道理？”

    兩人正要爭辯，遠(yuǎn)處的小屁孩發(fā)出尖叫，忽然四下亂跑。

    “吵死了?！标懤婺樕荒停骸昂笆裁矗?！”

    霍旭西皺眉思忖：“捅了馬蜂窩吧?！?/br>
    陸梨轉(zhuǎn)頭和他對視三秒，反應(yīng)過來，雙雙大步往回跑。

    “快快快！”

    兩人忙不迭跳上摩托車。

    “旭哥等等我！”一個黢黑的男娃被馬蜂追著朝他們跑來。

    陸梨捶打司機的肩：“別等他！快跑！”

    霍旭西也沒有停留的意思，“嗡”地一聲，飛速逃離。

    男娃氣得跺腳，坐在田坎嚎啕大哭。

    第3章 哭靈人陸梨

    天已黑盡。

    陸梨早換好喪服，化好了妝。儀式開始前她會找喪主詳細(xì)了解逝者的生平事跡，用紙筆記下。

    這位老爺子昨天上午在田里摔了一跤，送去醫(yī)院，晚上就沒了。

    “你待會兒跟在我后面。”她見謝曉妮無所事事，安排道：“我跪你也跪，我哭你盡量跟著哭，哭不出來就把頭低下。”

    妮子愣怔，眼睛瞟向周遭眾人，尤其這兒有幾個與她年歲相當(dāng)?shù)纳倌?，總時不時打量過來，讓她心煩意亂：“我、我沒有經(jīng)驗……”

    “所以才讓你跟的呀?！标懤婵此懿磺樵傅臉幼樱骸安蝗荒銇砀陕?，看熱鬧吃酒席？”

    對方不吭聲。

    陸梨對待工作非常強勢，雷厲風(fēng)行，即便謝曉妮是她師父的侄女，她也不留情面：“不想干的話，要不你現(xiàn)在回家？”

    淑蘭見狀趕忙上前打圓場：“哎呀，人家小姑娘才十八九歲，剛?cè)胄?，肯定需要適應(yīng)嘛。”

    都半個月了還適應(yīng)呢。

    陸梨懶得搭理，自顧去靈堂調(diào)試話筒接收器和音響。

    淑蘭攬著謝曉妮好言相勸。

    妮子問：“她哭一場多少錢？”

    “今天這種兩千八。”

    “你呢？”

    “八百八。”

    “怎么差這么多？”

    淑蘭笑：“我剛?cè)胄械臅r候，喪主只肯付兩百塊呢。只要你努力，總有一天也能拿到你師父那樣的出場費?！?/br>
    謝曉妮咬唇：“可是我覺得……好丟人。”

    淑蘭搖頭嘆氣，拍拍她的背：“慢慢來吧?！?/br>
    ——

    霍旭西看見人群里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走了過去，非常惹眼。

    她大概有一米六七，這個頭在南方姑娘里很是出挑，而且長得也不錯，年輕女孩肯做哭靈的已算稀有，更何況還漂亮，在這行吃香也算情理之中。

    布置成靈棚的院子已經(jīng)坐滿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的抽煙，有的嗑瓜子吃花生，電燈泡下飛蟲環(huán)繞。

    儀式開始，陸梨拿起話筒朗誦悼詞，小煙嗓聲音洪亮，情感充沛。

    悼詞過后進(jìn)入哭喪環(huán)節(jié)，孝子賢孫跪滿一地，霍旭西和堂兄弟在第三排。

    哭靈有技巧，分哭、泣、嚎，一味地干嚎沒有用，有聲無淚顯得虛假，哭則要聲淚俱下，以情動人，而最高層次則是泣，泣不成聲，悲痛欲絕，使聞?wù)呗錅I，無不動容。（1）

    這是最后一次了。

    陸梨想起初初入行，頭一回跟著師父哭喪，跪在旁邊怎么也擠不出眼淚，師父抽空直接往她腰間狠掐一把，痛得她齜牙咧嘴，嗷地放聲大嚎。

    本來今天她也想掐謝曉妮的，但是太過投入就給忘了。

    陸梨向來把自己的工作當(dāng)成演出，一場服務(wù)于逝者的告別演出，是民俗不是低俗。她研究殯葬，追溯到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挽歌流行于西漢，歌詞尚在，但調(diào)子早已失傳，陸梨請李四哥重新譜曲，穿插在哭靈的過程中。

    樂隊都知道這是她最后一場，伴起奏來格外用心。

    “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復(fù)活，人死一去何時歸？”

    哭唱著，掩面啜泣，嗩吶、笙、二胡、銅鈸，傾力為她演奏。

    不知過了多久，霍旭西雙腿發(fā)麻，隔著幽暗的燈影望去，哭靈人膝下沒有墊子，直接跪在水泥地面。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

    整整四十分鐘，哭靈儀式結(jié)束，后面由另外的團(tuán)隊接棒，演出歌舞小品。

    陸梨的膝蓋失去知覺，險些站不起來。她眼睛紅腫，脫下喪服，里面的短袖早已濕透。

    “快喝點水?！笔缣m打開保溫杯，喂到她嘴邊，又用毛巾給她擦汗。

    嗓子不如二十歲的時候經(jīng)用了。

    “我剛才的演出怎么樣？”

    “很完美，都拍下來了?！?/br>
    陸梨點頭，轉(zhuǎn)眸尋見謝曉妮的身影，看她蔫蔫兒地坐在板凳上搓揉膝蓋，臉色發(fā)白。

    “沒事吧？”

    又不吭聲。

    “下回投入些，過程就沒那么難熬?！?/br>
    謝曉妮快要哭出來一般：“什么時候走？”

    正說著，喪主過來了。

    “陸老師，辛苦辛苦。”他顯然對陸梨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天也晚了，路上不好走，就在我們家歇一宿吧，不過這兩天親戚多，屋子不夠住，可能要打地鋪?！?/br>
    她當(dāng)然婉拒：“不了，我待會兒開車走，明天早上再來接樂隊。”

    “好吧，我也不強留?！彼统鲆粋€信封：“我不懂手機支付，來，你點點?！?/br>
    陸梨嫻熟地抽出鈔票，口中默數(shù)，手指動得飛快。

    剛點完，忽然靈堂里有人嚎哭。

    “爸??！我的老爹，你沒享過一天福，眼看我們的老房子要拆遷了，你怎么就走了……”

    陸梨心里嘀咕，誰啊，哭得這么難聽。

    淑蘭說：“好像是這家的二兒子，下午就聽他罵罵咧咧的，現(xiàn)在喝多了吧?！?/br>
    喪主忙趕過去。

    人影綽綽，那叔叔在里邊鬼吼鬼叫，好像還把什么東西砸了，好大的動靜。

    幾個晚輩上前拉他：“二叔，走，醒醒酒。”

    他大發(fā)雷霆：“滾！你們這些沒心肝的東西，一個兩個都是孽障！爺爺走了，你們一滴眼淚都沒流，找個陌生小姑娘在那兒假惺惺地演戲！狼心狗肺、一群狼心狗肺！”

    眼看都勸不住，這時霍旭西從沙發(fā)起身，揪住他肩頭的衣裳：“發(fā)酒瘋?cè)ネ膺?，這里是靈堂，長明燈都差點被你踢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