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窮人談錢，對有權(quán)人就談名聲，對年少者談家國情懷，對年長者談家族利益。普天之下人人都有私欲，都有渴求。

    周子澹拉著沐子芝的手到桌邊：“我來寫一下大體，這幾天寫完丟給我哥。又不是我為官。讓他和那些人交涉去?！彼麑ψ尵┏沁@些皇子互相爭斗感興趣極了。

    這么一忙，想來太子不會有空再去管太子妃的這點小事。太子妃也不可能不識大體再來鬧騰。太子之位比起其他什么染布的小事而言，太小了。

    極其不愛寫字的周子澹，在起了興趣后下筆如有神助。他刷刷寫著，幾乎都沒有任何涂改。洋洋灑灑一頁紙寫完，擱置到一旁晾曬筆墨。

    沐子芝看著人狂寫，走到邊上幫著磨墨。她磨了一會兒墨，心里頭想著：要是直接用墨水就好了，不然邊寫還要邊磨墨，費時費力。一般人家沒個小廝書童都很麻煩。

    她看著周子澹認(rèn)真，忽然微動了動鼻子。

    今天她的嗅覺似乎格外敏銳。之前在商鋪處能從店鋪內(nèi)的各種染漿味中輕易聞到太子妃身上的香薰味?，F(xiàn)下回來筆墨味聞得格外清楚。

    周子澹身上的味道很是好聞。她隔開幾步都聞得清清楚楚。她從未如此輕易將筆墨味和周子澹身上的味道分辨開?，F(xiàn)在更夸張的是，外面的吃食還沒有送進(jìn)來，她已經(jīng)聞到了氣味。

    “叩叩——”門口傳來敲門聲，“公子可要拿進(jìn)來？”

    “拿進(jìn)來吧?！敝茏渝ｎ^也不抬叮囑沐子芝，“你先去吃。我之前用過點。你在外面忙了一天，肯定沒怎么吃東西，是餓壞了。我再寫一會兒就過來一起吃?！?/br>
    周子淙現(xiàn)在很忙，常常晚飯不和他們一起用。周子澹和沐子芝就變成總兩個人一起吃。對于他們兩人以及后廚來說都方便很多。

    沐子芝應(yīng)聲，擱下墨條：“下回讓人研究下墨水吧。直接蘸了就能用。不然寫起來麻煩。要是要出門確實是墨條方便點，住在家里直接用，用墨水省事情多了?！?/br>
    周子澹側(cè)頭看了眼硯臺：“說的是?！?/br>
    門打開，門外人將吃食端進(jìn)屋內(nèi)，放到書房里的另一張桌上?，F(xiàn)在書房里不止一張桌子了。沐子芝和周子澹兩人可以不再擠在一起干活。如今兩張桌子只一張攤放了東西，于是菜就放到了另一張桌上。

    下人將盤子取出，一一擺出吃食到桌上。菜葷素搭配各種都有。米飯取出后，清香更是彌漫到整個屋子。沒有誰能夠逃過如此噴香的飯菜。

    沐子芝再次動了動鼻子，卻很是不明顯微微皺起了眉頭。她莫名有點沒多少食欲。肚子分明是餓的，想要吃點什么?，F(xiàn)下是用飯點，不吃晚上必然會更餓。

    但吃不下。

    難道生病了？

    沐子芝困惑拿起筷子，猶疑在桌面上尋找著自己偏愛的菜。周子澹口味清淡偏甜一些，周家人都是這般口味。她則是越吃越雜，已逐漸變成了什么都能吃的狀況。以前她偏愛吃涼菜，現(xiàn)在習(xí)慣了周家時不時煲湯，一樣偏愛上了湯湯水水。

    周家菜日常，不會和沐王府一樣折騰。

    誰想她夾了一塊細(xì)嫩的rou塊放入嘴里，眉頭從微皺變得皺得更加厲害。她緩慢將這rou塊吃下，不由拿起湯勺，給自己盛湯。

    湯是雞湯，熬了廚房不少時辰。湯金黃中飄著兩節(jié)綠，看上去色澤誘人，正是口感最佳時。然而沐子芝一口熱湯放入嘴里，竟覺得胸口發(fā)悶起來。

    她擱下筷子想要忍一忍，可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讓她實在忍不住站起身朝屋子外沖。胃里翻騰，根本控制吐的念頭。

    書房大門敞開，她干嘔聲音傳入屋內(nèi)，讓忙碌寫字的周子澹一驚。

    周子澹立刻將筆放下，快步繞過桌子去門外：“怎么了？今天晚上的菜不好吃？身體哪里不舒服？”

    他第一次見沐子芝生病，眼內(nèi)帶著擔(dān)憂，當(dāng)即吩咐人去叫大夫：“去找大夫過來。白云，把家里房里的藥取了拿來?！?/br>
    周子澹容易惹出麻煩事。周家人便在周家兩兄弟屋里都放了一個藥盒。里面塞了一些常見的藥品。多是溫吞常見藥，就為了止吐止瀉以及治療跌打損傷。

    白云應(yīng)聲去拿藥。

    周子澹伸手拍了拍沐子芝后背，擔(dān)憂語氣里帶上了一點戾氣：“今天出去太忙累著了？還是吃了點什么？太子妃今天過來有沒有讓你吃或者聞什么了？”他這一刻連讓太子怎么異位都想好了。

    沐子芝干嘔止住，少有委屈起來：“沒啊。我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太子妃今天沒給我?guī)С缘?。聞的話，她的熏香她自個也能聞到，店鋪里所有人都聞得到。阿花也聞了。”

    周子澹順著沐子芝后背，盡量讓人覺得好受些：“晚上這些吃不了，我們換點吃。餓么？你想吃什么？我讓人再做。”

    沐子芝苦惱：“我是餓的。我吃的也是我想吃的。可放到嘴里就覺得胸悶犯惡心?！?/br>
    這話說出來后，兩人同時僵了一下，不由對視一眼。

    他們兩人尚且年輕，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只是祝氏不像一般大家閨秀將一些事藏著掖著，也會說自己曾經(jīng)過往的事，其中便有懷兩個兒子的一些瑣事。沐子芝只是單純的見識多。

    兩人下意識想到一個問題：怕不是有喜了？

    周子澹視線不由下落了些。而沐子芝手本就由于難受一手扶著自己腹，一手拍著胸，如今下意識手往里按了按。完全摸不出來啊。

    哪怕是想到了這個念頭，兩人沒有第一時間說出來。

    怕喜事說出來被上天聽到。上蒼總愛做一些事，悄悄抹去太過張揚(yáng)的好事。

    沐子芝朝著周子澹眨了眨眼：“大夫多久到？”

    周子澹話都少了些：“……我不知道?！?/br>
    兩人再次對視，周子澹還是帶著人回書房：“拿茶水漱漱口。你先聞著看看，少量吃一點。哪個能吃就吃下去，不能吃就不吃?！?/br>
    沐子芝跟著人進(jìn)屋：“好。”

    兩人緊張兮兮重新坐回桌子邊。周子澹給沐子芝布菜，沐子芝小心翼翼嘗。嘗了一下，主要是油水太足的那些容易反胃，其余尚且好點。

    精細(xì)的米飯倒是出乎意料，完全沒有讓她有任何的不適。

    周子澹將幾個菜記下，等白云將藥盒拿過來，沒擅自給沐子芝用藥，而是吩咐人再去廚房讓人做些分量少且少油的菜。

    當(dāng)大夫趕到時，就看見這些時日傳聞中京城極其荒誕的周家二公子，完全沒有在外風(fēng)流鬧騰的姿態(tài)，簡直比仆從還要上心，在妻子面前端茶送水，且恨不得親自喂人吃飯。

    所謂的病人嘔吐食不下咽的情況，似乎是下仆說謊似的。

    他被請落了座，按照慣例望聞問切。

    從脈象來看，大抵是喜事。只是脈象并不明顯。他怕誤診，多問了幾個問題，在除去了一些病癥會產(chǎn)生同樣脈象的情況，確定月事沒再按時來，依舊用斟酌委婉的語調(diào)說著：“應(yīng)是喜事，還要看接下去是否來月事。這幾個月好生養(yǎng)著，太累一樣會見紅?！?/br>
    說了一堆，大夫見兩人全然懵的狀態(tài)，只能側(cè)頭叮囑仆從：“我開個方子，你們也記一下我說的話?！?/br>
    第87章

    文/乃兮

    大夫是個細(xì)心的大夫。他算不上婦科圣手, 也常常是負(fù)責(zé)一些女眷的。喜事該如何對待，他幾乎是清清楚楚。當(dāng)然他同樣還是勸說了一句：“家中要是沒有長輩，就去外面請一位來。很多事年輕人不懂。我看府上伺候的也多是年輕人。”

    方子是穩(wěn)胎的, 至于生活中其余的事, 零散很多都要仆從去記住。有些菜不能吃有些花草不能種植。沒錢的人家接觸不了太多會導(dǎo)致喜事變無的，有錢的反倒是容易各種折騰, 寵溺過度害得生產(chǎn)困難。

    大夫話沒停過。周子澹頭腦發(fā)懵，只記得給大夫送了賞錢，順帶賞了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

    沐子芝低著頭，看著自己和往日毫無區(qū)別的腹部, 腦中想很多, 卻又好似轉(zhuǎn)不過彎來，有點麻。她娘懷她的時候，在想什么呢？

    是歡喜為主，還是無措為主？最后又是如何化作一腔愛意, 在紙上寫那么多字的呢？會想她會是個怎么樣的孩子么？會想到生孩子是一場艱難的痛苦生死關(guān)嗎？

    會預(yù)料到最后她們共同活著的日子，只有在腹中的寥寥幾月么？

    沐子芝遲鈍內(nèi)心里, 發(fā)現(xiàn)有一朵隱秘的花，顫顫巍巍破土放開，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敢露出于人前。她過了很久才聽到了周子澹喊她。

    “三娘, 三娘。累不累？要不要去躺著？三娘吃飽了么？沒飽我給你送到房里去。藥是不能隨意吃了。大夫給的方子要煮起來。今晚吃好了我們早點睡?！?/br>
    她看向周子澹，對上周子澹雙眸。她露出一個隱羞的笑，帶著記憶里無法磨滅的月娘。她驀然間發(fā)現(xiàn), 她娘比她厲害多了。

    她沒有辦法像她娘一樣愛孩子。月娘是如此愛她, 遺留下的信件中字里行間都是熱愛。愛她, 愛每一天的日子, 愛自己見過的每一個人。

    沐子芝不一樣。她在想的是：要是自己生產(chǎn)時出什么意外, 那她往后那么漫長的人生，可以和周子澹相擁的日子，就會在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在想什么？”周子澹放緩聲音，抓著沐子芝的手，認(rèn)真說著，“三娘。你想什么都要和我說。身體哪里不舒服都要說。”

    沐子芝問周子澹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娘生我的時候沒了。要是我生孩子的時候沒了怎么辦？”

    旁邊仆從聽到這個問題，幾乎全然都屏息。他們驚恐看向沐子芝，沒想女主子怎么會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今天可是剛說了好大的喜事，都有人跑去給周家其他人傳書信了。

    周子澹聽到沐子芝的話，只是很莫名：“我怎么可能讓你沒了？”

    他伸出手將沐子芝的頭發(fā)順了順，并將手蓋在了沐子芝的手上。他帶著一種離奇的懊惱：“就是我沒法替你生。要是有法子能讓我替你生，我必然替你生了?！?/br>
    他喜悅是喜悅的，也算是終于從先前被好消息沖擊的詞窮中恢復(fù)。他全然忘了自己剛還在籌劃著舉國大事的學(xué)院開課事宜，只顧著面前精致漂亮，平日脾氣暴躁的小妻子：“我馬上讓人都去看看需要準(zhǔn)備點什么。你現(xiàn)在吃食上都有忌口和喜好了，一定要上心點。”

    “產(chǎn)婆得找好的。”周子澹對這方面不了解，“我讓人快馬加鞭給我娘寄去書信。她對這方面了解些，知道請怎么樣的奶娘和產(chǎn)婆最好。”

    沐子芝的擔(dān)憂被一點點抹去。

    周子澹話沒停，困惱說著：“我以前聽說過你這樣的情況，好像會更喜歡吃些酸的或者辣的。我讓人都給準(zhǔn)備下。蜜餞梅子這種要是能吃，要多籌備一點。辣口好像有做小魚干、rou干的。辣口要是你吃不上，我們就再想別的。這種商行里肯定能買到，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怎么要等明天了？”

    今天天色晚，要是鬧騰太多，怕是第二天全京城都知道沐子芝有喜了。

    周子澹尚沒打算昭告天下，可也行為要和昭告天下差不多了。他連帶將周邊人都算計進(jìn)來：“太后那么喜歡你，給你賞點貴重藥物，不過分吧。往后孩子給個賜名，不過分吧?；实圻@么喜歡我哥，給我們家送個長命鎖不過分吧。”

    沐子芝本來聽得很感動，到這里直接拿頭撞起周子澹：“清醒點！在想什么呢？這些東西怎么討要都很過分！”

    周子澹換成平日，絕對會躲一下。現(xiàn)在全然不躲了。他以一種“三娘要是打我左臉，我得把右臉也送上去，防止三娘累了”的姿態(tài)，將人再往前貼了點。

    他理直：“怎么過分？要我說，周家這可是給了全京城人一個送禮的機(jī)會。下次可要等到我哥成婚。就按照他們那慢悠悠的姿態(tài)，成婚今年成了都算急的?！?/br>
    盧筱雯的身份和狀元郎的身份，都注定兩家人很是上心，在宴請客人時一樣需要耗費心力。如今盧家cao持家里的是盧筱雯，各種心思不比周子澹少多少，再加上周子淙心眼也多……

    婚事怎么都簡單不了，要注意的事便多。

    再加上皇帝對周子淙上心，又不想讓周子淙在朝廷中拉幫結(jié)派。所以周子淙到時候宴請諸多賓客，未必會樂意讓人多送禮。要是他心一狠，如同之前科舉考前誰也見，那就更難應(yīng)對。

    對于全京城人來說，周子澹說得確實是實話。周子澹在所有人心里，比周子淙好應(yīng)付多了。周子澹就是喜歡各種稀奇的東西，喜歡過舒坦的日子。他是周家的軟肋，是周家的短板。

    沐子芝還要說什么，周子澹就又折騰起來。他似是恍然一般：“啊，晚上睡覺我總喜歡抱著你睡。會不會壓到你！”

    他進(jìn)入新的苦惱：“要不然我睡地上。地上現(xiàn)下是溫度好。到了冬天可怎么辦？太冷了。你也總喜歡抱著我睡。沒了我，你被子里冷怎么辦？”

    沐子芝：“……”距離冬天還有好幾個月！現(xiàn)在考慮是不是太早了點。

    周子澹算著日子：“京城可不適合長居。春秋美景不如江南，夏天街上都是馬車。馬糞味道難聞。冬天又寒冷，不燒炭根本受不住。這么一想還不如去周城。周城的天氣適宜。你趕路走不了。要不我再將那馬車搭得好點？我們一路吃喝玩樂換地住也不是不行?！?/br>
    沐子芝眼見著周子澹越說越離譜，真是受不了。她再次一腦袋嗑在周子澹的頭上：“就你話多！吃你的飯去！”

    到現(xiàn)在為止，沐子芝是吃了幾口，周子澹是一口沒吃。

    周子澹再次被撞，嘿笑起來。他聽話到邊上三兩下將自己的肚子填飽。等下人端上藥來，更是親自給沐子芝喂上了藥。

    本就忙碌的他說出了：“你那些事都能放放。身子要緊。想做就做，累了就放下?！彼麤]有全然束著三娘，“啊對了。一年期快到了。你是不是要將姓氏改過來？之前你的名字沒上周家譜呢。改過來，你先上我們周家族譜，再讓孩子跟著上?！?/br>
    他說到這里，自言自語：“對，這事得再給江南寫封信去?！?/br>
    所有的事到了周子澹這里都不算事了。

    沐子芝：“你……”她說不出話來。周子澹平時也會說這樣和那樣的話。她這個姓氏的問題很是麻煩，郡主的身份也一樣如此。

    那些權(quán)貴們一個個都知道，但是并不計較。他們需要的時候，就可以給沐子芝郡主的身份。不需要的時候，這郡主身份就能給她送來殺身之禍。

    “要不是你和祖母要守約，我覺得早可以改回姓氏了?！敝茏渝＿@么說著，還說了聲，“其實你們月氏一族，姓月也不錯啊。多厲害。你看看姓周的人這么多，姓月的才幾個？要不你改就干脆改成月子芝吧？”

    沐子芝意外有點點心動。但她早就和梅菊說好，不可能隨便改自己的名字了。她喝完了藥，嘴里是苦澀的，但內(nèi)心沒有半點的苦澀。

    現(xiàn)在再去談這些事情，仿佛所有事都已過去很久。過眼云煙，不用放在心上。

    她用手戳了戳周子澹：“我要叫梅子芝。就用這個記在你們周家的族譜上。在我生辰的那一天?！辈皇钦埱?，不是商量，而是她就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