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上課了，一年十二班齁？啊是不會趕快排好隊膩？」

    來不及讓那種微妙的感覺繼續(xù)發(fā)展，帶著墨鏡、壯壯的阿伯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cao著一口濃重的臺語口音，背著手，慢悠悠地晃過來。

    「我是你們這學(xué)期的體育老師白正昌，沒意外的話也是下學(xué)期的啦，所以你們都給我乖一點??！大家互相尊重一下啦齁，我很好相處的！」

    我加入隊伍之中，眼角馀光瞥見何思靜對洪怡琳扮了個鬼臉，似乎對這位老師不是太滿意，害得我差點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嗯，是猛男沒錯啊，雖然年紀大了點。

    「排好了齁，等一下先帶你們做暖身cao，啊以后暖身cao就交給體育股長帶，體育股長哪一個？叫什么名字？林圣涵？好，林圣涵同學(xué)，等一下記得好好學(xué)起來，下一次體育課就是你要在前面帶cao，知道了嗎？」林圣涵早就收起剛才嬉鬧的模樣，乖乖地點頭，體育老師笑了下，繼續(xù)說：「那現(xiàn)在兩個人一組，等一下要教你們跳健康cao，第一次段考之后有比賽，認真一點蛤！不要讓老師太丟臉?！?/br>
    聽到要分組，我的心里立刻升起不祥的預(yù)感……果然老師話剛說完，所有同學(xué)立刻像是約好似地，快速地找好自己的搭檔，轉(zhuǎn)眼間，只剩下兩個落單的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扯了下嘴角，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為什么一點都不意外呢？

    「都分好組了齁？鶴，安捏可以開始了?！?/br>
    我跟對方尷尬地互看幾秒，很認命地走到一塊兒，跟著老師的動作轉(zhuǎn)脖子、轉(zhuǎn)手腕、拉筋，說真的，我原本對于跟誰一組，都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只是暖身cao做著做著，時不時就有同學(xué)偷偷瞥過來，說不清楚是嘲笑還是幸災(zāi)樂禍，那種眼神讓我越來越不舒服。

    「……那個，同學(xué)，不好意思?！?/br>
    微弱的嗓音響起，轉(zhuǎn)過頭，正好看見身旁的同伴一臉抱歉的模樣，我訝異地挑起眉毛，有些不解地問道：「什么事情？」

    「就是，那個，很不好意思啊，跟我一組……」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怯生生、很可憐的樣子，長得好看的人擺出這種表情根本超級犯規(guī)，像是路邊求人家?guī)ё叩男」饭?，我皺了下鼻子?/br>
    「沒有關(guān)係，又不是自愿的。」想了想，這樣講好像也不太對，我補充道：「呃，我是說，我真的不介意?！?/br>
    「真的？」

    「真的，」我嘆口氣，抵擋不住她的眼神，忍不住多嘴道：「而且，你也不需要為了這種事情道歉，你又沒做錯什么，這樣只會讓人家覺得你好欺負?！?/br>
    她有些緊張地咬了下嘴唇，沒有正面回應(yīng)我，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暖身結(jié)束、老師宣布要開始教健康cao動作了，她才再度開口。

    「……那個，我叫邱語寧?！?/br>
    「林祐嵐?！刮一氐?。

    她彎起眼睛，對著我笑了。

    因為交換名字這種小事情，就能打從心底感到開心，這樣樸素而卑微的滿足，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從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相同的脆弱，相同的渴望……之前沒有勇氣出聲幫她的愧疚感，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我撇開眼睛，裝做專注地看老師分解每一個動作，不敢繼續(xù)和她對視。

    回想起來，從前在紐約，即使是許多觀念已經(jīng)逐漸矯正的這個時代，偶爾還是會因為自己黃皮膚的長相、不夠正統(tǒng)的英文、不擅交際的個性，而承受過一些惡意的嘲笑，然而嚐過那種滋味的我，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呢？

    怎么可能不曉得怎么做才是正確的？找了這么多藉口，不就是自私嗎？不就是懦弱嗎？努力想融入人群，忘記自己的原則，害怕受到傷害，便先出手傷害別人。

    我感到很慚愧。慚愧得無以復(fù)加。

    「祐嵐？」白皙的小手在我眼前揮了兩下，「老師剛剛說可以休息一下，你有帶水來嗎？是不是中暑了??？」

    邱語寧觀察著我，滿臉擔(dān)心，大概是我的臉色不太好看，有點嚇人，我勉強笑了下，撥開自我厭惡的情緒，跟著她走到樹蔭底下，拿起自己的水瓶。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br>
    「真的嗎？要不要去保健室看看？我?guī)湍闳ジ蠋熣f?！?/br>
    「不用啦，我真的沒事?！?/br>
    我趕緊阻止她。她又仔細地打量我好一會兒，才稍微被我說服。

    「好吧，沒事就好?！?/br>
    她慢慢喝了兩口水；大熱天的，每個人都不免有些狼狽，可是邱語寧，明明臉上也都是汗，幾綹發(fā)絲凌亂地貼在臉頰邊，還是可以維持一樣的優(yōu)雅氣質(zhì)，汗珠在她臉上都格外晶瑩剔透的感覺，讓我克制不住地一直偷瞄她……呃，真糟糕，好像有點變態(tài)。

    正想趕快移開視線，下一秒，她從口袋里掏出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輕輕擦去臉上的汗水。

    「欸？你用手帕？」我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脫口問道。

    「……喔，嗯，對呀?！?/br>
    她似乎僵硬了下，才小小聲地回答我；這個反應(yīng)勾起昨天那些玩笑的印象，我聳聳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啦，我只是好奇而已，現(xiàn)在大家不是都用面紙嗎？」

    「從小習(xí)慣了，」她松了口氣，朝我笑道：「用手帕也很好呀，我還可以選我喜歡的顏色跟花紋，你看，這上面還有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兔子耶！」

    「可是……」我斟酌著用詞，婉轉(zhuǎn)地表示，「有些習(xí)慣，會讓人家覺得你有點怪？這樣子也沒關(guān)係嗎？」

    「怎么說呢……可能，因為我不覺得那些習(xí)慣是不好的？」她偏頭看著我，手指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摸著手帕上拿著懷錶的兔子，淡淡地說：「而且，他們只是找個理由討厭我而已啦，不管我怎么改變，他們還是不會喜歡我，那還不如照著我自己的方式，過我的生活，干嘛為了討好他們，讓自己更不開心？」

    「……說得也是?！?/br>
    我眨了眨眼睛，從她平靜的話語底下聽出她的豁達與驕傲，只是仍然驚訝于她居然想得這么透徹，這么成熟。

    「好了同學(xué)，集合了……不用該啦，最后再跳一次時間就差不多了。」

    哀嚎聲立刻此起彼落，我和邱語寧苦笑地對視一眼，放下水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艷陽底下，好不容易稍微風(fēng)乾的衣服又開始汗?jié)瘛?/br>
    「我想念冷氣房了?！顾÷暢冶г?。

    「我也是?！?/br>
    「不過還好，就快要下課了，加油加油！」

    她吐出一口氣，很快就振奮起來，跟著節(jié)奏彎腰，邊鼓勵地說；我乾笑兩聲，心里忍不住想，某方面而言，她也真是個挺正向樂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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