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多, 容昭的意識也從昏沉中逐漸清明起來，只是周圍混沌的環(huán)境卻并未變得清晰, 反而是從混沌的黑暗變成了濃郁的血色。

    這是……

    齊氏三族午門問斬的刑場！

    容昭微微一驚，但很快就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這一天了。

    雖然以往的夢容昭多半只記得住無邊的血色，其他的聲音和感覺遠(yuǎn)沒有這回清晰豐富，但怎么想這也不過就是個夢而已。

    他還不至于在夢里受刺激發(fā)病。

    容昭的意識保持著鎮(zhèn)定，但卻感到另一股激烈的情緒不斷鼓噪著，那是……他當(dāng)年那時候的意識。

    這一份意識已經(jīng)陷入瘋狂，夢中的容昭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cao控著，如同一只發(fā)了狂的野獸一樣，拼命地攻擊著那幾個想要教訓(xùn)他的混混。

    他不僅能感覺到混混們試圖圍攻時不斷落在他身上的拳腳帶來的疼痛, 甚至還能聽到周圍看熱鬧的人的陣陣議論……這些是他發(fā)瘋時根本無心顧及的，記憶里從未有過, 一般的夢境也不會這么清晰。

    這感覺就好像……好像他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來到了十幾年前的刑場上，到了自己的身體里，因?yàn)檫@次終于有了另一個冷靜的意識，所以才能注意到這些。

    但是他并不能cao控身體，只是旁觀著一切的發(fā)生。

    容昭維持著冷靜的意識，判斷這應(yīng)該還是夢，一個神奇的夢。

    夢境的東西其實(shí)充滿幻想，但容昭卻忍不住覺得，他感覺到的這些細(xì)節(jié)，仿佛每一個都是當(dāng)初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

    雖然是夢，但也是真實(shí)。

    不知為何，容昭就是篤定了這一點(diǎn)。

    他注意到周圍的人有許多在“觀戰(zhàn)”，有純粹看熱鬧的，也有話里擔(dān)心他一個小孩子惹上了一幫混混的，只是并沒有一個人出手幫他。

    在幾個混混進(jìn)行圍攻后，他果然吃了虧，但受傷卻是讓當(dāng)時的他瘋得更厲害了，不顧其他人的拳腳相加，逮著其中一個混混就拼命攻擊，直接把人打得滿臉血污，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在他變得更瘋后，再沒人替他擔(dān)心了，仿佛都被嚇到了，所有人都忍不住議論他是不是被瘋狗咬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段距離。

    混混們見幾個人抓一個小孩兒都沒討到好，越發(fā)憤憤，那個短暫昏倒的人醒過來后怒氣沖天，直接掏出了一把小刀，惡狠狠地沖著正痛打另一個人的容昭捅了過去。

    容昭原本一直記不清這場斗毆是怎么結(jié)束的，發(fā)瘋時他的意識完全喪失了，只知道自己是在攻擊，甚至都不知道攻擊的是誰，直到清醒過來，見到的就是一個樣貌精致的小娃娃在給他臉上的傷口吹氣，沒看到那些混混，周圍也沒多少人。

    這次容昭終于借助這個神奇的夢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他雖然發(fā)瘋，但打斗的本能卻在，那混混即將要捅到他的時候，還是被他躲了過去，沒有捅中，只在身上割出了一大道口子。

    鮮血迸濺出的氣味讓他更加瘋狂，他完全不管自己的傷處，打中那混混的手，奪過了刀，然后輕易就捅進(jìn)了對方的腹部，拔|出來的時候甚至將一片血色甩到了遠(yuǎn)處，接著冷冷地轉(zhuǎn)向了另外幾個人。

    被捅的混混立刻受了重傷，躺在地上捂著傷口動不了，其他幾個人則是不由地被容昭給嚇到了，一下子沒了之前的氣焰。

    他們雖然是混混，但動嘴皮子的時候最多，真要命的械斗還未必經(jīng)歷過，更何況容昭還只是個才到他們腰高的小孩兒，然而那奪刀捅人還面不改色把刀拔|出來、繼續(xù)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的冷血模樣，比一般的手里有命案的惡人看起來還要來的驚悚恐怖。

    本來他們幾個大男人對付一個小孩兒還不算特別占上風(fēng)，這會兒對方又有了刀，看著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幾個原本想找回場子的混混頓時息了膽子，驚恐片刻后，看也不看地上躺的同伴，直接轉(zhuǎn)身逃跑了。

    容昭仍舊意識不清，在那幾人混入人群后就也往人群的方向“看”了過去。圍觀的人也個個都被容昭捅人的樣子嚇得不輕，如今一看這瘋子像是要往這邊來，頓時也嚇得一哄而散了。

    容昭拿著仍在滴血的刀站在原地，眼睛里一片猩紅，渾身更是散發(fā)出可怕的煞氣。幾個反應(yīng)慢點(diǎn)落在后面的人，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又驚呼了一聲：“鬼、鬼?。　?/br>
    就在容昭仿佛真的惡鬼現(xiàn)世，嚇跑了周圍一圈人的時候，一個比成年人輕許多的腳步聲卻是迎著他跑了過來，然而容昭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更小的手給抓住了。

    這個氣息……

    夢中的容昭有一瞬不自覺想起了祝子翎，只是很快就覺得是他多想。

    容昭感覺到當(dāng)年的自己差一點(diǎn)就要將另一只手里的刀揮向?qū)Ψ?，頓時心中一驚。不過因?yàn)閷Ψ绞莻€比當(dāng)初的自己還年幼不少的小娃娃，氣息純?nèi)粺o害，因此他對對方的敵意沒有那么大，勉強(qiáng)克制了動手的想法。

    于是就在下一刻，容昭從對方那里得到了一縷輕柔的微風(fēng)。

    明明只是很弱很弱的一點(diǎn)風(fēng)，在肅殺的空氣里本來掀不起一點(diǎn)漣漪，然而吹到容昭臉上青青紫紫的傷處上，卻如同暴風(fēng)雪一般，頃刻就讓他瘋狂兇戾的意識開始降溫。

    夢境里的容昭有些怔愣，沒有想到那個小娃娃原來是在他剛捅傷了人，兇殘可怖到把其他人都嚇跑的時候主動來找他的。

    在所有人恐懼的時候向他奔來……

    容昭微微發(fā)怔，忍不住又想到了祝子翎。

    可惜，這小孩兒讓他冷靜下來的感覺跟祝子翎治療他時有些不同……

    果然是不同的人么。

    容昭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告訴自己不應(yīng)該再想那么多，反正該如何對待祝子翎和這個小娃娃，他也已經(jīng)想清楚了。

    隨著屬于當(dāng)年的容昭的意識逐漸恢復(fù)，蒙住了他眼睛的那層骯臟血色也終于逐漸消去，容昭眼前慢慢出現(xiàn)了正常的畫面。

    帶著還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夢里的容昭看向了跟前的小孩兒，接著便不由地呆住了——

    跟前的小家伙只到他胸口高，那張在他記憶中模糊了的小臉驟然清晰起來，還帶著些嬰兒肥，一雙偏圓的桃花眼大而有神，鼓起臉頰給他吹氣的模樣更是跟祝子翎如出一轍……

    這個夢究竟是真實(shí)的，還是他總認(rèn)為祝子翎就是當(dāng)初的小孩兒而產(chǎn)生的臆想？

    容昭看著眼前明顯跟祝子翎一個模子的小娃娃，一時間難以再維持鎮(zhèn)定。

    不管如何，這個夢一做，恐怕要讓他對于祝子翎就是當(dāng)年的小娃娃的認(rèn)知越發(fā)根深蒂固了……

    容昭心情復(fù)雜地繼續(xù)看著接下來的一幕幕。

    當(dāng)年他一恢復(fù)，小孩兒就趕緊拽著他跑走了。

    “說不定那幫壞蛋還會找人來，我們先走。”小家伙稚嫩的童音響起，容昭沉默地發(fā)現(xiàn)聲音和語氣甚至都和祝子翎有些相像。

    “刀快扔掉呀?！?/br>
    八歲的容昭還沉浸在剛才不受控制的瘋狂里，意識有些恍惚，他沒有拒絕小孩兒，怔怔地丟掉那把自己第一次用來捅傷了人的刀，看了一眼地上失血昏迷的混混，轉(zhuǎn)頭跟著一個才丁點(diǎn)大的小娃娃在街巷里仿若漫無目的地穿行。

    小孩兒似乎還挺熟悉這附近的路，但是小容昭受了傷，身上還帶著血，還是十分顯眼。小孩兒帶著他跑出一段距離后，便皺著小眉頭，大人似的說道：“按照書里寫的，你得包扎傷口，還得換衣服才行，不然是不是又要被仇家發(fā)現(xiàn)啦？”

    “要不去我家吧？我家就在城西呢，不算很遠(yuǎn)?！彼肓艘幌抡f。

    夢里的容昭怔了怔，尚書府確實(shí)在城西……

    不過他并不記得當(dāng)初有過這樣的細(xì)節(jié)，這果然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故事嗎？

    八歲的容昭搖頭拒絕了：“不用，我要回……回去了?！?/br>
    他偷偷出宮，還鬧出了事，去小孩兒家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恐怕要牽連對方?，F(xiàn)在只能盡快回宮，希望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容昭拒絕了小孩兒，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脫掉了血跡明顯的外衣，好在他為了偷偷出宮，里面還有兩件衣服，倒是并不妨礙。

    容昭把那件外衣撕開，簡單綁住了被刀割破的那道傷口，再擦掉身上濺的些許血跡，其他傷處就問題不大了。

    小孩兒在一旁看得專注，似乎也很想幫忙，但終歸插不上手，只能鼓著嬰兒肥的臉頰說：“要是我可以直接把你的傷治好那就好了?！?/br>
    “你受了傷回去會挨打嗎？”

    “……”在夢里旁觀的容昭心頭不由又是微微一動。

    八歲的容昭沒有透露太多自己的情況，在處理完傷勢后，看著小孩兒抿了抿唇，說：“我回去了。”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謝謝?！?/br>
    小孩兒睜圓了一雙大眼睛，“這么快就走嗎？你受傷了，難道不需要休息一下？會不會沒力氣？”

    臉上好幾處青紫的容昭搖了搖頭，“沒事，我還不累。再不回去就要晚了?！?/br>
    小孩兒還是有些擔(dān)心的樣子，接著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什么來，掏出了一個小包裹打開，一股油香的味道頓時彌漫開來。

    “我還有一點(diǎn)炸糖果兒沒吃完呢，給你吃吧，吃了東西就有力氣了?！毙『喊涯且话S澄澄的粗糙小吃遞給他。

    小容昭怔了怔，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拿了一個。

    其實(shí)剛才處處血色翻涌，容昭還有點(diǎn)犯惡心，不太吃得進(jìn)去油的東西，然而對方實(shí)在盛情難卻。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本該油膩的食物吃下去卻沒讓容昭感到惡心，反而香香脆脆，很好吃。

    “炸糖果兒這家是做得最好的，好吃吧？”小孩兒笑嘻嘻地自己跟著吃了一個，接著就把一把都塞到了容昭手里，“你多吃一點(diǎn)，免得沒力氣。”

    小容昭沉默了一會兒，在小孩兒的注視下吃完了那一小包以往從來不會吃到的粗糙面點(diǎn)，開口說道：“我……我也送你一樣?xùn)|西吧。”

    能依靠的親人剛剛已經(jīng)同赴黃泉，容昭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如何，不敢向小孩兒透露身份，但想給對方留下點(diǎn)什么。

    或許是因?yàn)閷Ψ绞切虉錾弦黄a臟血色里唯一干凈的存在，或許是因?yàn)檫@一包做得最好的炸糖果兒，又或許是因?yàn)樾『合胍魏盟膫团滤麤]力氣的話……

    小容昭偷跑出來沒帶什么東西，于是拿出了始終戴在身上的寶石墜子。這是他母后留給他的心愛之物，但小容昭決定要回贈禮物后，便沒有遲疑地拿了出來。

    雖然寶石墜子是碧藍(lán)色，但容昭感覺小孩兒的眼睛和這枚寶石一樣漂亮。

    “哇！好漂亮的寶石！”小孩兒贊嘆了一番，最后搖了搖頭，“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的。”

    小容昭皺起眉，想要說服對方，不過小孩兒卻先說道：“這個搭配的珠子也很漂亮，不如就給我這個吧?！?/br>
    小容昭看了看他指的珠子，再度皺眉，“這個只是普通的石頭……”

    “石頭也沒關(guān)系呀，能這么好看的石頭，沒準(zhǔn)也不比這么貴重的寶石多呢，就這個吧?！?/br>
    小孩兒堅持，容昭想了想，也怕寶石反而會給對方帶來麻煩，懷璧其罪，最后就將那顆石珠摘下來給了對方。

    小孩兒覺得也該回贈點(diǎn)什么，然而掏出個繡著古怪小雞仔的荷包來倒了半天，卻是什么東西都倒不出來。

    “我今天出門就了帶一點(diǎn)錢，買炸糖果兒花掉了……”小孩兒沮喪道。

    “沒事，你已經(jīng)送了炸糖果兒給我了，我本來就是回禮?！毙∪菡颜f。

    小孩兒沮喪了一陣，還是把珠子小心放進(jìn)了荷包，系緊了口，再揣到懷里，保證自己一定會保管好。

    夢中看著這一切的容昭盯著那顆石珠和那個荷包，越發(fā)心緒復(fù)雜。

    交換過禮物后，小容昭再次準(zhǔn)備道別。

    走之前他猶豫了一下，看著小孩兒，“你……你特意幫我，都不問問我是誰嗎？”

    小孩兒聞言微微一怔，接著露出一個好看的笑來，“我知道！你在被壞蛋追殺，不能跟別人說你是誰，對不對？書上就是這樣寫的?！?/br>
    “你也沒有問我是誰，不說不問是免得仇家找上我，我都知道的！”

    “等你把壞蛋都干掉了，就能說了吧？”

    小容昭怔了怔，沉默片刻后在小孩兒興奮的目光中“嗯”了一聲。

    “等以后我解決了仇家，就來找你?！?/br>
    容昭發(fā)誓一定會除掉那些千方百計置他和親人于死地的人，但他第一次下定決心的那一刻，不是在母親和祖父凄涼的墳前，不是在被迫以稚齡遠(yuǎn)赴戰(zhàn)場，遭遇截殺九死一生的時候，也不是在中毒和瘋病疊加，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時……

    而是他想要光明正大和一個人再遇的時候。

    這原本不是一個孤注一擲的絕望之舉。

    而是一個希冀未來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