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便來到了靖嘉三十一年的七月七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的姑娘都會向織女星獻(xiàn)祭，祈求自己能夠心靈手巧。更有許多適齡女子，除了「設(shè)瓜果乞巧」，更會祈求愛情及姻緣。

    這日黃昏，南京春花樓里，銀鈴般的笑聲此起彼落，只看眾女各個精心裝扮，在庭院中設(shè)好貢桌及各式祭品，便輪流向著高掛于空中的雙星焚香，默默著輕訴著女兒心事。

    汐羽一身淺藍(lán)色長裙，雙手緊扣，閉上眼唸唸有詞，神情看起來靦腆又幸福。

    卻見湘沫悄悄地走到她身旁，在她耳旁低聲調(diào)笑道：「小蹄子想啥呢，不會是京城的凌公子吧？」

    汐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得睜開眼睛，她氣呼呼地?fù)€了湘沫一下，抬起下巴，說道：「我就想他了，你管得著嗎？」

    湘沫忍不住笑意，摀著嘴道：「呦！我說汐羽，你還真是愈來愈不怕羞了?！?/br>
    看到她惱羞成怒的樣子，湘沫一副得逞的神情哈哈大笑，兩人玩鬧了起來。

    別看這些姑娘雖身在青樓，但哪個少女不懷春？就是因?yàn)榈脕聿灰?，她們才更渴望著愛情?/br>
    忽然，一女子緩緩步入庭院中，只見她一身素白繻裙上綴著幾瓣碎花，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五官襯上柔滑嫩白的肌膚，寶髻松松挽就更顯淡雅氣質(zhì)。雖然庭中各個少女無不是嬌俏可親，但這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還是一進(jìn)來便成為了眾人的焦點(diǎn)。

    湘沫連忙迎向那女子，嬌笑道：「洛姊姊往年七夕不是都不祭拜的嗎？今兒怎么來了呢？」

    原來，這洛霞一向視男子如糞土，覺得他們噁心好色，才情智計(jì)更是及不上自己，彷彿毫無可取之處。而且身處風(fēng)塵，對婚姻之事早已看開，因此對于乞巧節(jié)從來不感興趣。

    洛霞笑而不語，逕自走至案前跪下。

    想著今年遇到的那個與眾不同的男人。那些歡場恩客從來不會品味她的琴音，只會對于她的姿色露出一副飢渴難耐的神情，看了就作嘔。他卻是先聞其藝，后見其容，那優(yōu)雅從容的樣子…

    正當(dāng)洛霞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中，忽然聽到一輕笑，汐羽道：「湘沫你明明知道還問，能讓我們才高氣傲的洛傾城淪陷的便只有…」

    洛霞聽了一驚，連忙打斷汐羽，羞紅著臉道：「汐羽meimei，你再亂說我便不理睬你了?！?/br>
    說完心中竟洋溢著淡淡的甜蜜，洛霞微微一驚，心下想著：「難道這便是所謂的幸福嗎…」

    未料眾女也是一驚，她們可從未見過這金陵第一名妓露出這種小女兒神態(tài)。

    難道，這便是所謂的嬌羞嗎？那可真見識到何謂「一笑為傾城，百媚千紅艷」了。

    眾女打打鬧鬧，各懷心事，這氣氛似是有些微妙，卻不影響這些花季少女對愛情的嚮往。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華如水點(diǎn)銀屏。含情慾訴心中事，羞見牽?？椗恰?/br>
    劉希淳想著要下江南去尋洛霞，以邊探訪民情邊南下游歷為由去向皇上告假。

    雖說這王爺?shù)淖杂刹槐幌拗?，但劉希淳認(rèn)為離京禮貌上還是要告知圣上以示尊敬。

    但見劉希淳并不是去往紫禁城，而是來到了西苑。

    原來，這皇帝早就不住在紫禁城內(nèi)，而是搬來西苑居住了，這西苑中有永壽宮、無逸殿、清虛殿等殿，又有海神祠、雷壇、雷宮等祠壇。從功能上說，包含了辦公、生活、祠祝、游覽等等，儼然成為個小型皇宮。

    至于為何靖嘉皇帝要放著偌大的皇宮不住，另遷于此呢？這就要說起靖嘉二十五年，那樁轟動一時的宮婢案。

    靖嘉帝劉厚熜迷戀長生不老的仙術(shù)，他大量徵召十三四歲的宮女，採補(bǔ)處女經(jīng)血，煉製丹藥。為保持潔凈，她們經(jīng)期時不得進(jìn)食，只能吃桑葉喝露水，用了種種慘無人道的方式，摧殘這些花季少女。

    除此之外，劉厚熜多疑暴戾，鞭打?qū)m女更是家常便飯。紫禁城里不知埋沒了多少宮女的青春和希望，她們?nèi)虩o可忍，終引發(fā)了這場宮變。

    那夜，楊金英等十馀名宮女聯(lián)合起來，趁皇上睡覺時，將繩子套在他的頸上欲將其勒死。

    靖嘉從夢中驚醒，正要叫喊，卻被人用布團(tuán)塞住了口。他拚命掙扎，宮女匆忙之中打了個死結(jié)，繩子沒法收緊，最后以失敗告終。

    十六名宮女依律凌遲處死，尸首示眾，史稱「壬寅宮變」

    當(dāng)日北京城天垂大霧，數(shù)日不散，這或許是上天對這些絕望宮女的一點(diǎn)憐憫吧？

    從此之后，劉厚熜便搬入西苑居住，更加迷戀修道，十來年不再踏入大內(nèi)，甚至也不再上朝。

    此時西苑永壽宮中，淡黃色的幛幕內(nèi)，只見靖嘉皇帝未著龍袍，他一身玄色道袍，頭頂高冠坐于蒲團(tuán)之中，口中正念念有詞。

    忽然聽到一聲尖啞的聲音道：「皇上，廣陵王求見！」

    聲音的主人正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日夜隨侍皇帝在側(cè)的黃凱。

    靖嘉眉頭一皺，思索一會兒后道：「傳他入殿吧。」

    劉希淳已在永壽宮外等候多時，正有些不耐，見黃凱才慢悠悠地走出，絲毫沒有半點(diǎn)恭敬之意，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道：「奴才已通傳皇上，現(xiàn)在便領(lǐng)王爺入內(nèi)。」

    劉希淳面無表情地點(diǎn)點(diǎn)頭，拱拱手道：「勞煩公公了?！?/br>
    為何這黃凱如此囂張，劉希淳卻仍對他恭恭敬敬的呢？

    原來，這人雖然只是一個太監(jiān)，但不論是權(quán)勢還是地位可都不凡。

    后廷十二監(jiān)下設(shè)有四司八局，合稱「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jiān)為首。這黃凱正是司禮監(jiān)的掌印太監(jiān)，他有一極大權(quán)力便是這「批紅權(quán)」。

    本來內(nèi)閣與各部大臣奏議公事皆須先行「票擬」，由皇帝「硃批」，但自本朝廢相后，繁瑣朝議使皇帝無力獨(dú)自負(fù)荷，遂由秉筆太監(jiān)代為「批紅」。

    各部門上奏皆先送來司禮監(jiān)，再決定是否由皇帝親批，因此可說司禮監(jiān)是所有奏書上呈的第一站，而到了皇上那已是第二手了。

    況且當(dāng)今圣上不理朝政，「批紅權(quán)」變得十分重要，所有決策幾乎由司禮監(jiān)決定，以皇上名義下旨，權(quán)力甚至可與外朝內(nèi)閣首輔匹敵，有「權(quán)過元輔」之稱。

    不僅如此，主管東緝事廠的廠督是由司禮監(jiān)的秉筆太監(jiān)陳昭兼任，陳昭自然是以司禮監(jiān)的上司黃凱馬首是瞻。因此這黃凱權(quán)利薰天，內(nèi)廷皆稱他一聲「內(nèi)相」，可說達(dá)宦官的頂峰。

    劉希淳雖然對他有諸多不滿，卻只能忍氣吞聲，一個王爺尚且如此，又何況前朝那些文武百官。

    進(jìn)入永壽宮中，大殿靜謐無聲，縷縷素?zé)熥詸M在殿前的大黃幛內(nèi)徐徐飄出。

    劉希淳心知自己這伯父皇上又在修練方士所授的長生之術(shù)，雖然不甚認(rèn)同，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在幛幕前跪下道：「臣叩見皇上，恭請皇上圣安?！?/br>
    此時卻見黃凱手執(zhí)拂塵，似有意無意地面露譏諷，悄悄站至劉希淳前方，笑咪咪的居高臨下望著劉希淳。

    此景就像是劉希淳正在向他下跪行禮般，劉希淳看著眼前黃凱，這人身寬體胖，面上些許皺紋，年約五十多歲，一身蟒袍玉帶象徵著他是皇上身旁最親近的人之一，那有恃無恐的倨傲之色讓劉希淳深感不悅，卻只能惡狠狠地盯著他。

    只聽那黃幕內(nèi)傳來一渾厚的聲音道：「淳兒無須多禮，今日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劉希淳恭敬地拱手道：「皇上，近日沿海倭賊蠢蠢欲動，沿海數(shù)里居民已遭洗劫，不堪其擾。臣想至南方巡視一番，順便游歷增廣見聞?！?/br>
    劉厚熜知道自己這姪兒從小便憂國憂民，以天下萬民為己任，和自己那兩個兒子相比可以說是爭氣多了，嘆了口氣道：「淳兒，你現(xiàn)在已是王爺了，想去哪兒便去哪兒，還特地向朕稟告也算真有心了?！?/br>
    這劉厚熜心慕長生方術(shù)，無暇治理國家，雖有外朝三大學(xué)士撐著，不過劉希淳是自己的親姪子，從小看到大的，因此對他更為放心，有這么個勤奮的姪子靖嘉皇帝當(dāng)然無所不允。

    正當(dāng)劉希淳要謝恩時，忽聽側(cè)立在旁的黃凱開口道：「王爺心系萬民，時乃大熹之幸，皇上之福！老奴有一慮，不知皇上是否需派親衛(wèi)隨王爺前去，王爺千金之體，可不能有絲毫損失?。　?/br>
    黃凱這話聽似情真意切，用心良苦。但也未等靖嘉回應(yīng)，劉希淳便朗聲道：「此事不勞皇上費(fèi)心，臣此次想微服出訪，不愿擾民，也望藉此看到民間最真實(shí)的一面?！?/br>
    靖嘉皇帝聽了之后，沉吟半響，這才緩緩開口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朕便如你所愿。且記，此行獨(dú)身前往，還須萬分當(dāng)心?！?/br>
    待劉希淳謝恩離去后，靖嘉皇帝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喚黃凱將簾幕拉開。

    隨著黃幕緩緩揭開，一個年約四十五六歲的中年男子緩緩行出。

    雖然體態(tài)臃腫，面容略顯憔悴，不過他那炯炯有神的雙目所流露出和容貌毫不相配的精明，還有踱步時不經(jīng)意散發(fā)出的霸道，都讓人確信，此人正是手握無上權(quán)力的人間至尊，當(dāng)今圣上靖嘉皇帝劉厚熜。

    黃凱恭恭敬敬地向靖嘉道：「皇上，您看…這近日各地藩王都不太安分，這雖說廣陵王乃皇家血脈，不過以防萬一，是否需要老奴派東廠幾個番子悄悄跟著…」

    靖嘉兩道橫眉一皺，望著殿外劉希淳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

    他思量已久，最終向黃凱點(diǎn)點(diǎn)頭道：「也好，黃公公你便從東廠調(diào)些人馬，也算是暗中保護(hù)淳兒，聽說這長生教最近也不太安分，招兵買馬，勢力逐漸向北方擴(kuò)張了吧？」

    這靖嘉皇帝生性多疑，劉希淳近年聲明鵲起，蓋過了自己兩個皇子，雖然劉希淳確實(shí)能干忠心，也甚得他喜愛，不過總歸不是自己的兒子，靖嘉皇帝不免要為子孫擔(dān)憂江山的穩(wěn)固。

    但他也不想想，這廣陵王府一脈已遷至京城，劉希淳的親人也都在天子腳下，若他真有異心又怎敢獨(dú)自離京呢？

    至于這長生教，又稱羅教，以彌勒佛為信仰。十萬馀信徒遍布天下，與白蓮教并稱。官府多次取締，也展開過數(shù)次大規(guī)模清掃行動。

    但春風(fēng)吹又生，長生教日益興盛，雖官方指斥為邪教，卻被信眾奉為圣教。

    創(chuàng)始人羅清原是漕運(yùn)運(yùn)糧軍人，后來得到宦官的援助，著書闡釋佛法在漕運(yùn)船民中傳教，被尊稱為「羅祖」。

    不過羅清逝去多年，現(xiàn)任教主行蹤飄忽，以教中地位來說，教主之下便是輝芒陽君及闇魅陰君，兩人武功絕頂，但風(fēng)格迥異，陽君招式剛猛，傳聞能開山闢河，陰君則態(tài)如鬼魅，招招迅捷卻極為狠辣，不知多少亡魂喪生于他那破魂爪下。

    陰陽雙君下便是四大護(hù)教法師，個個武功高強(qiáng)，再加上八個舵主，長生教近年可說是人才輩出，蒸蒸日上。

    「喳！奴才這便去辦?！裹S凱望著眼前那平素威嚴(yán)的九五之尊面露迷茫，心中暗暗得意。

    這黃凱正是牢牢掌握住皇帝多疑的個性，再加上皇帝的信任，朝中百官都不敢得罪他。試問，即使今日貴為首輔，若和內(nèi)廷閹人結(jié)下樑子，圣眷再隆又怎抵得過這些宦官日夜在皇上耳邊的間言碎語呢？

    因此即使百官認(rèn)為黃凱小人得志，閹豎亂政，但除了背后唾罵又能如何？

    回到了廣陵王府，劉希淳正在整理行囊。

    薛氏得知了他要南下的事，連忙趕來道：「淳兒?。≡趺凑f走就走?。磕氵@樣倉促的出門，連個親衛(wèi)也不帶，娘擔(dān)心…」

    劉希淳笑著道：「娘，您就別擔(dān)心了，孩兒的武藝您又不是不知道。在京中，年輕一輩除了宇軒，還有誰是我的對手呢？」

    薛氏又道：「那，你就這樣只帶著凝月凝雪，路上的交通及住店可有人安排？」

    劉希淳搖搖頭道：「娘，這次凝月凝雪也不用跟著孩兒去了，至于那些住店交通瑣事自是不用您cao心的。」

    凝月凝雪連行囊都準(zhǔn)備好了，此時聽劉希淳這么說，兩人「??？」的一聲，面面相覷，只能望著薛氏投以求助的眼神。

    薛氏急道：「淳兒，你要微服私訪不想帶護(hù)衛(wèi)也就罷了。這凝月凝雪從小便跟著你，機(jī)靈能干。你這一去身邊沒個侍奉的人可怎么行啊？」

    其實(shí)，這高門貴族的少爺身旁都有些貼身的侍婢，名為丫鬟但八九不離十往后都是會納為妾室的。凝月凝雪自然也不例外。

    她們倆是薛氏千挑萬選作為劉希淳妾室的人選，只是劉希淳潔身自好，加上兩姊妹年紀(jì)尚小，因此這件事變這么擱著了。但如今見劉希淳出遠(yuǎn)門竟連她們倆都不帶，這不是很奇怪嗎？

    劉希淳回道：「孩兒今年都十八了，您別把我想的太無用了，況且我這不是帶著老歐一起去嘛。既然她倆這們能干，便讓她們留在府中幫著伺候您吧?！?/br>
    但此時他心理卻是想著：「我這一行要是還帶著兩個小姑娘，怎么顯得出誠意，到時講都講不清了?！?/br>
    只見劉希淳準(zhǔn)備妥當(dāng)，一襲天藍(lán)色的長袍，腰上斜插著從不離身的紫竹簫及家傳的蘭魂劍，頗有著一簫一劍走江湖的瀟灑神采。

    檢查妥當(dāng)后喚了老歐將綠綺琴帶上，劉希淳和母親深深地拜別，便進(jìn)到停在府前已久的馬車?yán)锪恕?/br>
    目送著馬車揚(yáng)長而去，薛氏不禁喃喃道：「這孩子，出門帶著簫也就罷了，怎么還帶著一把琴？

    凝月在旁聽到了，便回道：「夫人，這您又不是不知淳公子自小便愛好音律…」

    她說著說著與凝雪相識一望，兩人腦中浮現(xiàn)了每晚那與簫相和的美妙琴聲，一絲惆悵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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