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唯一的新鮮事兒，便是余大人提了翰林學(xué)士，舉家搬遷到了京都。

    越春尋著空，估摸著他們應(yīng)該安頓好了，這才將余常歡召進(jìn)宮來敘舊。

    年前愈發(fā)的冷，天空是泛著淺灰的白，卻沒有太陽，映得窗也是煞白的一片光。

    越春不愿起，只留了個小臉露在外面，時間長了也有些凍。她盯著天花板發(fā)了會呆，一動都不愿意動。

    兩個交迭的腳步匆匆走近，到了房門前，掀開了厚重的擋風(fēng)簾，在穿過耳房，來到近前，輕輕敲了敲床前的屏風(fēng)，問道：“娘娘起身了嗎？”

    越春含糊應(yīng)了一聲，枕流漱石便走進(jìn)來，伺候她穿衣。漱石道：“今日外頭下了好大的雪，娘娘可要去看看？”

    越春聞言偏了偏頭：“真的很大？”

    上次漱石說下雪很大的時候，外面不過零星飄了幾片雪花，出去看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停了。

    枕流被她倆逗樂，肩膀微聳，道：“這回是真的，鵝毛大雪?！?/br>
    這下越春更積極配合穿衣洗漱起來，嘴里還不忘嘀咕：“若還跟上次一樣，一人賞一個腦瓜蹦兒?！?/br>
    今年格外奇怪，天氣干冷，卻僅僅下了兩回小雪，回回不過片刻便停歇了。越春覺得自己前世定是個南方姑娘，對雪總有種偏執(zhí)的向往。

    等枕流還沒給她扣好大氅，她便急急跑出去，外頭果真是鵝毛大雪。

    大顆大顆的雪花旋轉(zhuǎn)而下，接觸到她溫?zé)岬恼菩?，漸漸化成小小一灘水。她往前走了幾步，腳底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上面還有兩串腳印，漸漸被后來的雪覆蓋。

    冬天她格外愛賴床，若不是今天邀了余常歡來用午膳，定然是要拖到午膳備好了才叁請四催地起床。

    枕流見她興致好，也沒說什么掃興的話，只是道：“余姑娘估摸著巳時中就過來了，娘娘先小玩一會。”

    現(xiàn)下也近巳時，越春應(yīng)聲，蹲下身，在手里捏了小小一個雪球，然后丟到地上，如此反復(fù)，樂此不疲。她玩了一會，漸漸不滿足于此，彎著腰滾雪球。

    她穿得厚重，又要滾得圓潤，慢吞吞折騰了半天，才滾了半個小腿的高度。

    現(xiàn)下身體已經(jīng)熱了起來，她干脆解開了大氅，丟到石桌上，也不管雪球了，撿起先前的雪團(tuán)，像廊下站著的兩個侍女無差別攻擊。

    原先枕流漱石還躲著不出手，后來被她弄得惱了，干脆也上了手。

    雙拳難敵四手，越春很快不敵，一手護(hù)著臉前，一手在地上抓握，囫圇捏出個形狀就朝前扔。

    枕流漱石原先還嘻嘻哈哈躲避，現(xiàn)在卻是突然沉寂下來。越春疑惑，袖子抹了把臉，擔(dān)心是二人的計謀，手也不敢放下來，悄悄從指縫間看，但卻同時聽到二人齊聲喚了句：“世子?！?/br>
    越春當(dāng)下放下手臂，下意識端起架子來。只是她現(xiàn)在這模樣，面頰上還有化雪的濕痕，嬌喘微微，發(fā)髻微亂，著實沒有任何端莊可言。

    戚廉隅走近前來，從懷里掏出手帕，還有些許余溫，慢慢給她擦臉。

    越春對著他本就尷尬，現(xiàn)下更是面皮臊得慌，這樣的憨態(tài)竟還叫他看見了。她一時忘了反應(yīng)，任由他給她擦臉，悄悄抬眼打量，才發(fā)現(xiàn)他右邊的睫上還有些水珠，同側(cè)的鬢發(fā)也濕了一片，大氅領(lǐng)毛上還有未及化開的雪，其余部分卻干得分明。

    他分明是執(zhí)傘過來的，現(xiàn)下還在手里穩(wěn)穩(wěn)拿著，那這一灘水跡，不出意外就是她的手筆。

    越春更覺得無地自容，嘴唇抿得很緊。

    戚廉隅也不管自己臉頰，將那帕子單手迭好，緩緩開口，是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今日除夕，阿姐竟也不打算見我了嗎？”

    越春根本聽不得他再叫“阿姐”。就像是把她拉回那荒唐的夜晚。悖德又親密。

    越春僵硬地干笑：“怎么會？本宮剛準(zhǔn)備差人去喚你?！?/br>
    戚廉隅沉默著沒接話，顯然是看出這不過是隨口的一句敷衍。越春這才發(fā)現(xiàn)二人在一把傘下，近得可怕。

    戚廉隅道：“阿姐為什么躲著我？是不是那晚……”

    越春心下一慌，下意識出聲打斷：“你那晚酒喝多了，我……本宮……”她語無倫次。

    越春說不下去，轉(zhuǎn)頭看向枕流漱石：“去備午膳罷，本宮同世子敘會兒話?！?/br>
    二人應(yīng)了聲，行了個禮退下，一方小院只剩她與戚廉隅。

    她偏過頭，走到正廳坐下，戚廉隅坐在下首，隔了些距離，越春這才覺得稍稍緩過一口氣：“沒有躲著你，只是剛回宮還須得重新打點，你也事忙?！?/br>
    戚廉隅想起這幾天她要不是剛巧出去，要不是稱天冷不適，連著讓他吃閉門羹，心底冷笑一聲，嘴上卻云淡風(fēng)輕：“我還以為阿姐介意那晚的事。”

    “我沒有?！痹酱杭泵褐曇艚釉挘瑦浪乖诖颂幰膊还懿活?，這般光明正大提起那晚的荒唐，還用江南的舊稱。宮闈之內(nèi)，他們可不是表姐弟。

    只是太過急切又感覺欲蓋彌彰，她只能輕咳一聲，解釋道，“那晚我們都不甚清醒，作不得數(shù)的。”

    戚廉隅頓了片刻，沒有認(rèn)同她的話，道：“阿姐若是生氣，要打要罵都由你，不要再把我拒之門外了。”

    越春別過頭，很是著惱，“我說了沒有?！?/br>
    戚廉隅道：“那阿姐為什么都不看我？”

    越春張了張嘴，手指蜷縮起來，頭扭回來，硬著頭皮直視他的眼睛，道：“那晚只是個意外，我不怪你，就當(dāng)作沒發(fā)生罷?！?/br>
    戚廉隅向她露出了一個微笑，神色不明，倒也沒再說話。

    越春在他的目光下愈發(fā)不自在，正要找借口溜出去的時候，枕流漱石總算過來了，還領(lǐng)了余常歡進(jìn)來。

    像是見到了救兵，越春連忙迎上去，聲音里掩飾不住的欣喜：“常歡。”

    越春視線找到了焦點，一刻也不肯分到旁邊了。因為他剛剛眼底里隱隱透出來的哀傷和委屈，幾乎就要讓她繳械投降?？墒茄巯屡鹘嵌冀谘矍傲?。這才是他的真命天女。

    士別叁日，刮目相看。余常歡從沒想過一墻之隔的人家竟是從宮里出來的，雖來之前已經(jīng)知曉，此刻見到了，還是難免心下訝異，同時又有些隱隱的酸澀埋怨。只是埋怨之余，她也能理解，他們當(dāng)時定有什么難言之隱?！皡⒁娔锬?，世子?！?/br>
    一旦講究起禮數(shù)來，總會顯得生硬尷尬。越春拉過她的手，道：“常歡何須拘禮，私下里就還同江南那般便好了。”

    余常歡淺淺勾了個笑，不置可否。抬眼瞥了身旁坐著的少年，實則沒有分開多久，但總覺得中間多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唯有他慣常的冷漠，看著還似從前。

    越春道：“午膳備好了，就等你了，走罷?！?/br>
    等到了飯廳，戚廉隅自然而然坐在了首座左下首。越春有心拉開距離，又見他們二人此刻生疏不少，想要撮合，當(dāng)下輕輕推了余常歡一把，道：“你坐那兒罷?！?/br>
    余常歡一臉懵然，但見越春已經(jīng)在右下首坐下，也不好推辭。

    于是上菜的侍女便見來客坐在主位，而一宮之主坐在下首還眼神飄忽不看對面的情態(tài)。

    原先叁個人中話最多的定然是越春，只是今日倒是一反常態(tài)，雖說不至于緘口不語，偶爾也會同余常歡聊幾句分開的時日的日常，但相比以往在小院的日子，還是冷清了許多。

    越春下午一直留著余常歡，直到用了晚膳。戚廉隅竟也沒有提要先走。

    年底大多事忙，他今日倒是不慌不忙，越春隱約猜測是不是久別重逢，為了余常歡才留下來，但見二人間的氣場并不熟稔，更加捉摸不透?！疤觳辉缌耍沩樎匪退统g罷。”

    修葺的工匠們趕著在年前收工過個清凈年，是以動作都很快，如今也已經(jīng)能住人了，越春忖度宮外自由度更高，方便他動作，他應(yīng)該更加迫不及待搬出去。今日也正好是個契機(jī)。

    戚廉隅垂下眼睫，像是盯了她一會，淺淡應(yīng)了聲：“嗯。”

    越春瞧著二人并肩走出殿門，背影都高挑，各執(zhí)著一把油紙傘，隔著些距離，但傘邊卻上下層迭，隱約有些纏綿。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二人一同偏過頭，一個仰頭，一個低頭，眼神交匯，像是要融在一起。

    直到他們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越春才收回目光。

    小別勝新婚，兩個人感情似乎愈發(fā)的好了。這樣也好。

    越春捏了捏手指，只在廊下站了一會，便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她原想將榮綿提過一嘴的隅觀先生的策國論讀上一遍，只是人坐上了美人榻，手卻伸向了另一邊。

    墨色的細(xì)長飄帶圈在她的指尖，像是落葉墜入平靜湖面，有些亂了。

    越春心跳加快了些，像是有什么別樣的情緒要露出水面。她猛然站起來，逃避似的，快步走到窗前，冷冽的風(fēng)從她推開的縫隙吹進(jìn)來。

    冷風(fēng)吹得臉有些發(fā)紅發(fā)僵，她沒有意識到身后站了人?；蛘哒f沒意識到戚廉隅還會回來?！拔业亩Y物呢？”

    越春驚嚇般回身，身子退了半步，結(jié)結(jié)實實貼在窗臺。

    戚廉隅也沒動，保持著不合禮儀的稍近距離，“阿姐忘了嗎？以往除夕阿姐都會給我準(zhǔn)備禮物的?！?/br>
    越春這才回過神，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以往禮物都是在除夕夜給他，但回了宮自然不一樣，明天必然是有宮宴的。

    戚廉隅沒等到她的回話，猜道她大約是沒有準(zhǔn)備，“沒有便罷了。”

    雖是如此，他還是從懷里掏出個小木盒子，取出里頭的吊墜，繞過她的脖頸，給她戴上。

    越春手托起吊墜，是個金鑲玉流蘇平安鎖，個頭精巧，做工細(xì)致，是她會喜歡的那掛。

    戚廉隅道：“惟愿阿姐安康。”

    越春摩梭了觸感溫潤的玉石，先前的一樣情緒全被拋諸腦后，說不熨帖是假的。但她還是嘟囔：“小孩子才會戴平安鎖。”

    小小的玉石橫亙在鎖骨下方，她膚色白，兩相映襯，分不清哪個更瑩潤。指尖勾纏著的墨色綢帶，對比濃烈。

    越春見他眼睛在她指骨上流連，這才想起來什么，“彎腰。”

    戚廉隅也不問，順從弓下身子，任由她在他頭頂七纏八繞。

    戚廉隅今天穿的一身黑金衣袍，而這根發(fā)帶正巧是同色系。墨玉色的云錦發(fā)帶，金線繡的祥云，和同色細(xì)密封邊，雅致矜貴。

    戚廉隅抬手捻了捻墜下來的飄帶。手骨玉白纖長，發(fā)帶濃墨重彩，很襯他。

    但還比起平安鎖，還是單薄了些。越春道：“禮輕情意重?！?/br>
    戚廉隅道：“嗯。禮輕情意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