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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165節(jié)

    這個秘密,從他得知自己即將升任殿前司都指揮使之前就開始了,他受重傷是真的,失語之癥,卻是假的。

    正是因為他知道在他之前,這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任上已經(jīng)死了四人,所以他憂懼之下,才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

    只要他是一個啞巴,官家就不必?fù)?dān)心他憑借自己的口舌號令三衙禁軍謀反。

    為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說話。

    黃宗玉此前在慶和殿外的那番話,就令他十分警覺,他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也知道黃宗玉在三衙里的人脈。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開口說話,但他有一個說夢話的毛病。

    思來想去,應(yīng)當(dāng)是在五六年前,黃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檢禁軍之時,正逢他舊傷復(fù)發(fā),在營中臥床養(yǎng)病。

    那時他發(fā)起了高熱,人事不知,身邊親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醫(yī)工的功夫,回來就見黃宗玉在帳中。

    班直見黃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氣息平順,沒有什么聲響,便沒當(dāng)回事。

    但如今看來,

    黃宗玉那時就已經(jīng)發(fā)覺了。

    但這么多年,他卻一直按著此事,沒有上稟官家。

    “黃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為臣的人,他做什么要為難于你?”嘉王仿佛察覺出他此時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會為難于你,你,明白嗎?”

    早春的雨露不斷沖刷著松枝,滿庭噼啪的聲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著面前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br>
    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王恭的聲音嘶啞難聽,但嘉王聞聲,卻揚(yáng)起眉,伸手輕拍他的肩:“如此,甚好?!?/br>
    魯國公在夤夜司中備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風(fēng)云幾度變換,官家病篤,以呈無力回天之勢,元月廿三,東府西府兩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議儲君。

    舊黨眼看著官家撐不到娘娘產(chǎn)子,而貴妃腹中的血脈究竟有沒有疑,他們到如今也沒有拿出實在的證據(jù)。

    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據(jù)理力爭,稱嘉王為官家養(yǎng)子,名正言順的親王殿下,理應(yīng)繼儲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軍,更為黃宗玉與孟云獻(xiàn)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懾,以鄭堅為首的舊黨官員用盡了力氣與手段,在春雨淅瀝的二月初,還是未能阻止嘉王繼太子位。

    至此,新黨意氣風(fēng)發(fā),舊黨凄哀頹喪。

    孟云獻(xiàn)趁此良機(jī),以太子殿下趙益的名義,賞賜,或升官,對舊黨官員進(jìn)行安撫,使得一部分擔(dān)心自己因黨爭而被遷怒的朝臣對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監(jiān)國。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魯國公親手所寫,親自畫押的供詞。

    卻不是關(guān)于代州滿裕錢莊暗賬的供詞。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滿裕錢莊的暗賬,還有魯國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時,與吳岱、潘有芳二人勾結(jié)的始末。

    吳岱令雍州前知州楊鳴私自調(diào)兵支援鑒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攔截玉節(jié)大將軍軍令,命譚廣聞支援鑒池府,貽誤軍機(jī),致使玉節(jié)大將軍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

    為掩蓋真相,南康王與吳岱潘有芳二人借著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鶴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國重罪,使年僅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受凌遲而死。

    結(jié)合蔣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這樁塵封十六年的叛國冤案,脈絡(luò)變得無比清晰。

    而孟云獻(xiàn)一直在尋找的,竇英章的妻小大抵是聽聞了潘有芳的死訊,他們正趕上此時入京,在孟云獻(xiàn)與黃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竇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們手里的那封信件。

    信上記錄著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恒,并幫助吳岱與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財。

    非只如此,

    竇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從牧神山將身受重傷的玉節(jié)將軍徐鶴雪帶回,為防止玉節(jié)將軍說出牧神山一戰(zhàn)的實情,潘有芳給玉節(jié)將軍灌下啞藥,并差人將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為何不說話?”

    太子趙益立在階上,“在我沒有告訴你們竇英章妻小之事前,你們吵吵嚷嚷,說魯國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詞不足為證?!?/br>
    “可他是宗親,是我趙家人,夤夜司敢對他動刑?”趙益輕抬下頜,盯住底下一人,“鄭堅,昨日我請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魯國公,你如實告訴你的同僚們,國公爺在夤夜司中,過得如何?”

    鄭堅上前兩步,低首,嘴唇動了動,“國公爺……的確安好。”

    “有多好?”

    “衣著整潔,瞧著,還胖了些?!?/br>
    鄭堅語氣發(fā)澀。

    他昨日所見,的確如此。

    “國公爺可有親口告訴你,他被周副使動了刑?”

    “……沒有?!?/br>
    他沒有與魯國公說得上話,甚至沒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親從官簇?fù)碇?,給他提鳥籠子,奉茶點(diǎn),看似照顧得無微不至。

    “好。”

    趙益負(fù)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問問諸位,如今究竟誰還有那個臉面,敢與我說當(dāng)年的雍州軍報便是鐵證如山?那是鐵證,那么今日的人證與物證,又是什么!”

    朝天殿上鴉雀無聲。

    “我在問你們,為何不答?”

    趙益一一審視著他們的面孔,“你們在京為官,哪一個不比玉節(jié)大將軍活得長?他年十九,奪回的燕關(guān),守住的居涵關(guān),在他死后,又都淪落于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一樣,奪回國土,護(hù)住那些遺民?!?/br>
    “如此為國為民的一個將軍,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卻是死在我們自己人的手里……敢問諸位,爾等羞愧否?”

    “鄭堅,我在問你?!?/br>
    趙益忽然的一聲,令鄭堅雙膝一軟,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這,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膽鄭堅!”

    趙益立時打斷他,“你難道是在怪罪君父嗎!你的意思是使玉節(jié)大將軍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與吳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話驚得鄭堅滿頭冷汗,他連忙伏低身體。

    “二位相公?!?/br>
    趙益卻看向身著紫色官服的孟、黃二人,“我想問二位相公,為君者,是否只有對,沒有錯?”

    “殿下……殿下這是在意指官家么?”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萬不可如此說話啊!”

    “殿下,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請殿下慎言!”

    諫院這幫老家伙的毛病又犯了。

    “你們也知道這是朝天殿?”

    趙益平靜地道,“我身為儲君,不過是在問二位相公,為君之道當(dāng)如何,你們這些人,便要加罪于我嗎?”

    方才放言的幾位朝臣一時啞聲。

    孟云獻(xiàn)恰在此時上前,道,“殿下,臣以為,無論是為君還是為臣,都應(yīng)當(dāng)審慎己身,做得對,才不會錯?!?/br>
    “那我如今要為玉節(jié)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將士翻案,是對,還是錯?”

    黃宗玉上前,“證據(jù)俱在,殿下如何有錯?”

    樞密副使葛讓按捺不住,立時往前幾步,“殿下!臣葛讓,懇請殿下為玉節(jié)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臣苗天照,懇請殿下為玉節(jié)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苗太尉緊隨其后。

    “臣懇請?zhí)拥钕?,為玉?jié)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越來越多的朝臣站出來,聲音幾乎響徹整個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鋪滿朱紅的殿門,趙益幾乎被群臣身后的光線晃了眼睛,他的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

    “此案,我親自來翻,誰若阻我,我必殺之?!?/br>
    第128章 四時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 云京的春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沙沙的聲音聽得慣了,有時倪素的夢中也都是潮濕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并不輕, 哪怕整整將養(yǎng)了三個多月,她身上破損的傷處雖結(jié)痂, 可傷到的筋骨卻還是疼得厲害,只能臥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樹,柔軟的柳枝在細(xì)雨里微蕩, 嫩葉如新,倪素趴在軟枕上, 一瞬不瞬地盯著看。

    “沒有人會在家中栽種柳樹,”

    姜芍將昨日趁著沒下雨才曬過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 衣袖邊緣銀線所繡的“子凌”二字有些顯眼, 她轉(zhuǎn)過臉,“你們,是因為他?”

    這三月來, 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顧倪素,為她換藥,穿衣, 幫她洗漱, 連孟府也沒回去幾次。

    “近來太愛下雨了,到了四月, 雨就更多了?!?/br>
    倪素的面容還是很蒼白,“以往下雨, 我便是煮了柳葉水給他用, 他愛干凈,哪怕是鬼魅, 也總是很在意自己的衣著與行止。”

    “他一直是個禮數(shù)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云獻(xiàn)與他老師是好友,他以前也沒少跟著老師來我們家中,云獻(xiàn)以前總與我說,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將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里,他也想收子凌做學(xué)生?!?/br>
    “他考中進(jìn)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云獻(xiàn)他也高興得整宿沒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貢院瞧他的試題?!?/br>
    “我記得,”

    姜芍眉眼帶著溫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宮中的昭文堂內(nèi)帶著殿下一塊兒與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發(fā)了好大一通火,讓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那時天冷,他夜里跑到我們家里來,我親自弄了鍋?zhàn)樱屗c云獻(xiàn)一塊兒吃?!?/br>
    倪素忽然出聲,“他從前,是不是很愛笑?”

    姜芍回憶著那夜,鍋?zhàn)永锏臒釤熢跓粲袄锲?,那少年眉眼生動,十分愛笑,她點(diǎn)點(diǎn)頭,“是,他模樣生得極好,笑起來也十分好看。”

    倪素聞言,想起他的臉,她其實從沒見他真正笑過,大抵這便是血rou之軀與殘魂之身之間的差別,他的五官始終不能如人一樣生動。

    雖是十九歲的模樣,但他卻已在幽都游離百年,他的手還是會握筆,還是會握劍,卻總是寡言的,也不會笑,他常會安靜地看書,安靜地聽她說話。

    他總是謹(jǐn)慎地審視自己作為殘魂的身份,卻依然會在意衣著的干凈整潔,在乎儀容,在乎禮數(shù)。

    “他真的……不能再回來了嗎?”

    姜芍輕柔的聲音倏爾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簾,滿室殘蠟,這三月以來,她日日燃燈,“我之所以能夠招來他的魂魄,是因為幽都寶塔里鎖著靖安軍的三萬英魂,這是幽都準(zhǔn)許他重回陽世的唯一意義?!?/br>
    “而今,吳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