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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145節(jié)

    這一坐,便至天明。

    書案上的蠟燭燃盡,蔣先明換上官服,戴好長翅帽,令車夫備好馬車,入宮。

    今日正元帝要與群臣在泰安殿舉行祭天儀式,蔣先明在永定門下了馬車,不少官員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里與蔣先明結(jié)伴的人幾乎沒有,因?yàn)樗怯分胸伦约阂痪湓捳f不對,就傳到官家的耳朵里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個人走。

    “蔣御史?!?/br>
    快到泰安殿時,有人快步過來。

    蔣先明抬頭一看,“是潘三司啊?!?/br>
    “你看著像是沒睡好?”

    潘有芳一邊與他同行,一邊問道。

    “不瞞你,我這是一夜沒睡?!笔Y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聞言,不由嘆了口氣,“咱們到底都在北邊待過,你可得聽我一句勸,上了年紀(jì),還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br>
    但蔣先明卻只聽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頓。

    “怎么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潘三司,有句話我想問你?!?/br>
    “什么話?”

    “十六年前那樁事……”

    “打?。 迸擞蟹剂r抬手,隨即朝蔣先明作揖,“蔣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別在這個當(dāng)口問我這些……”

    蔣先明不說話了,悶頭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靜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孟云獻(xiàn)與裴知遠(yuǎn)在一塊兒走,兩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殺,再是賀童入御史臺受訊問,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頭,壓在他們心里頭。

    蔣先明看見他們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云獻(xiàn)轉(zhuǎn)過臉來,面無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樁事,只有您能給我答案。”

    蔣先明一雙僵冷的手按壓著袖邊。

    “孟公……”

    裴知遠(yuǎn)一瞬警惕起來,朝孟云獻(xiàn)搖頭。

    “我只想問孟相公,我錯了,是嗎?”蔣先明始終盯著孟云獻(xiàn)。

    裴知遠(yuǎn)想拉著孟云獻(xiàn)趕緊走,但孟云獻(xiàn)卻拂開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賭你蔣凈年生來就不愿做個糊涂人,你要問,我也敢告訴你,”

    他迎著蔣先明的目光,青黑的胡須被吹得顫動,“是?!?/br>
    一個“是”字,幾乎刺得蔣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遠(yuǎn)心中一跳,立即將孟云獻(xiàn)拉走,咬牙低聲道,“孟公!您和他說什么!在這個當(dāng)口,您和那個人說什么!”

    “敏行,你離我遠(yuǎn)一些吧?!?/br>
    孟云獻(xiàn)被他拉著往前走,忽然說。

    裴知遠(yuǎn)脊背一僵,他驀地停步,喉嚨發(fā)哽,“孟公,您這是在誅我的心?!?/br>
    祭天儀式的時辰臨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時,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fù)碇簧沓恼廴氲?,百官俯身,高呼萬歲。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進(jìn)俎,此后還有初獻(xiàn)禮,終獻(xiàn)禮,整個祭天儀式持續(xù)了整整三個時辰,正元帝還在病中,而這三個時辰風(fēng)雪又大,他強(qiáng)撐到儀式完畢,便令梁神福傳口諭,讓百官退下。

    嘉王始終跟在正元帝身后,一行人正要簇?fù)碇弁蹼x開,身著朱紅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擋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蔣先明?”

    正元帝忍著不適,看清了面前的人,“你這是做什么?”

    “臣有一物,要呈給官家。”

    說著,蔣先明從袖中取出那份認(rèn)罪書,雙手高舉,在眾人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下,他朗聲道,“此前用于定罪譚廣聞的認(rèn)罪書是假的,臣手中有譚廣聞入京當(dāng)日,親筆所寫的認(rèn)罪書,臣請陛下一觀!”

    此話既出,朝臣們臉色陡變。

    嘉王立時抬起頭,在人群之后注視著那位跪在地上,年約四十余歲的御史中丞,孟云獻(xiàn),裴知遠(yuǎn),乃至是將將取代犯官劉廷之成為樞密副使的葛讓,還有苗太尉,他們每一個人,都緊盯著他。

    正元帝臉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變化,他看著面前的蔣先明,片刻后,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的手還沒有觸碰到那份認(rèn)罪書便倏爾收回。

    蔣先明抬起頭,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證,你手里的認(rèn)罪書才是真的?”

    “用于定罪的那份認(rèn)罪書上,只有譚廣聞仇殺苗天寧,而臣手中的認(rèn)罪書,前因后果十分詳實(shí)?!?/br>
    蔣先明大聲道:“十六年前!玉節(jié)大將軍徐鶴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lǐng)蒙脫,然而彼時,吳岱輕信丹丘日黎親王的密信,以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進(jìn)攻鑒池府,強(qiáng)令當(dāng)時的雍州知州楊鳴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鑒池府,統(tǒng)制苗天寧不肯,楊鳴使手段得到苗天寧的令牌,調(diào)兵趕往鑒池府,但那些雍州軍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軍覆沒!”

    “可他們的死,卻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戰(zhàn)里!蒙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節(jié)大將軍下令,命譚廣聞與葛讓分別從輦池,龍巖兩地支援牧神山,但這道軍令,葛大人沒有收到,譚廣聞被吳岱催促支援鑒池府之時,更有杜琮假傳軍令,說大將軍命他先行支援鑒池府,再去龍巖,可是……”

    “可是譚廣聞不熟悉龍巖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軍三萬人……命喪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風(fēng)雪從大開的殿門涌入,呼嘯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緊袖間的指節(jié),作為當(dāng)年在玉節(jié)大將軍麾下的一員猛將,葛讓亦聽得肝腸俱損。

    “蔣御史!你這是何意!僅憑你手里那不知來路的認(rèn)罪書,你官家面前便說得好像真的似的!當(dāng)年雍州的軍報難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難道會不知?”翰林侍讀學(xué)士鄭堅(jiān)率先站出來,“當(dāng)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鶴雪為親王的旨意也是鐵證!你卻說說,你這個當(dāng)初在雍州將徐鶴雪凌遲處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也不是蔣御史究竟是聽了什么話,又是從哪里得來的這認(rèn)罪書,如今謠言正盛,蔣御史為何要在此時再添一把火?難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進(jìn)適時說道。

    “你們不必在這里打機(jī)鋒,”

    蔣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樣年輕的后生,如今關(guān)在夤夜司的還有六十余人!你們這些人,不就是想借著他們,來震懾所有敢為徐鶴雪翻案之人么?你們以為再沒有敢的人,我卻要告訴天下人,若要秉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便不能不敢!”

    孟云獻(xiàn)在旁,心中震顫。

    君父從前不知道的事,縱是再多的人攔著,如今,也依舊堂堂正正地被人擺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著他,“蔣先明,是你親自處死的他。”

    “臣知道?!?/br>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么?”

    “臣做錯了事,不能不認(rèn)?!?/br>
    正元帝寒聲質(zhì)問,“你的意思是,朕錯看了你?”

    蔣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動,“自十六年前處死徐鶴雪后,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沒做幾年知州,便回京做了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這一生,臣一直以為臣在奉行一個為臣者的本分,為君,為民,臣這些年來一直想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br>
    “可是,原來臣這一路,踩的是靖安軍的尸骨,飲的是玉節(jié)將軍的血……”

    蔣先明眼瞼濕潤,“臣……在雍州,凌遲了我大齊最年輕,最好的玉節(jié)將軍!”

    “蔣先明!”

    鄭堅(jiān)厲聲,“如今此案尚未重審,你卻已經(jīng)下此定論!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蔣先明俯身一拜,寒風(fēng)灌了他滿袖,“懇請官家,重審玉節(jié)大將軍徐鶴雪叛國案!”

    “我蔣先明,愿還給玉節(jié)大將軍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

    第118章 浪淘沙(三)

    蔣先明的話音方落, 泰安殿中鴉雀無聲,百官分立兩側(cè),呼嘯的凜風(fēng)裹著雪粒子從大開的殿門外涌入, 地面越來越濕潤。

    “官家!”

    翰林侍讀學(xué)士鄭堅(jiān)回過身,俯身作揖, “蔣先明輕信謠言,妄下論斷,一樁十六年前已經(jīng)議過, 定過的案子,此時董耀之流要翻, 他蔣先明也要翻, 這是目無君父, 這是別有用心!”

    “鄭大人,”

    樞密副使葛讓在旁,他滿腦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發(fā)現(xiàn)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這是什么道理?”

    “葛讓?!?/br>
    黃宗玉皺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鄭堅(jiān)一下偏過頭, 一雙眼睛盯住葛讓, 隨即頗為恭謹(jǐn)?shù)馗┥碜饕荆案鸫笕耍?nbsp;我怎么忘了,您當(dāng)年對徐鶴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說什么, 您就做什么,那時您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 竟將一個黃口小兒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也難怪您今日,要說這番話了?!?/br>
    黃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讓的衣袖,葛讓卻拂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上前幾步,“鄭堅(jiān),你上過戰(zhàn)場嗎?你知道你這種慣會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戰(zhàn)場上,是會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頭來的么?”

    鄭堅(jiān)臉色稍變。

    “在你看來,我葛讓三十好幾卻圍著一個娃娃打轉(zhuǎn)好像是羞恥之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戰(zhàn)場上從來都是真刀真槍,我不與人論什么年紀(jì),只論打仗,他十四歲放棄云京的前程,進(jìn)士的身份,一頭扎到邊關(guān),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護(hù)寧軍中?!?/br>
    葛讓說著,看向立在另一邊的苗太尉,殿中許多人的目光也緊跟著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難捱,只得緊緊地咬著牙關(guān)。

    “十五歲,在咱們眼里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領(lǐng)七百騎兵繞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dāng)?shù),折損胡人兩千人,更是活捉了澤冗,若沒有他趁夜奇襲,苗太尉就要在前方與胡人膠著更久?!?/br>
    “他十六歲離開護(hù)寧軍,統(tǒng)領(lǐng)靖安軍,飲馬湖一戰(zhàn),乃至后來奪回燕關(guān)千里的每一戰(zhàn),我都在其中,一個少年,既有勇,又有謀,我又憑何要因?yàn)樗哪昙o(jì)而輕視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與蔣先明是一樣的意思?”

    鄭堅(jiān)抓住他的話頭,“您今日,也要為徐鶴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雙目赤紅,咬著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鄭堅(jiān)走去,身邊一名官員急忙攔住他,低聲,“苗太尉,不要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