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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110節(jié)

    十六年前,譚廣聞還是永平軍的將領(lǐng)。

    那時,他與其他統(tǒng)領(lǐng)邊關(guān)州府兵馬的將領(lǐng)一樣,聽命于玉節(jié)大將軍徐鶴雪。

    徐鶴雪在居涵關(guān)領(lǐng)兵前往牧神山之后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軍增兵鑒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軍隊,全軍覆沒。

    但這并非是大齊的軍報,而是來自于楊天哲的口述,來自于丹丘南延部落的軍報,大齊雍州十六年前的軍報上,并未提及增兵鑒池府一事,更將死在趕往鑒池府途中的雍州軍的人數(shù)算在了雍州守城戰(zhàn)的死亡人數(shù)之中,上報朝廷。

    楊鳴死,苗天寧死,守城的雍州軍俱死,徐鶴雪也問過沈同川,當(dāng)年的鑒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斃而亡,自此十六年,無人知曉,雍州當(dāng)初曾增兵鑒池府。

    “是不是譚廣聞,只能等他來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鶴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躍的燈燭,“但關(guān)于當(dāng)年雍州守城一戰(zhàn),我應(yīng)該先問耶律真?!?/br>
    苗天寧的死,很有可能便牽連著靖安軍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幾乎放緩了呼吸,“若是找到那個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個害他凌遲而死,害得三萬靖安軍慘死牧神山的罪魁禍?zhǔn)?,他要如何?/br>
    寒風(fēng)吹得氈簾微蕩,徐鶴雪鬢邊的兩縷淺發(fā)輕揚(yáng),他垂著眼睛,凝視她烏黑的長發(fā),“親手殺了他?!?/br>
    為何他手刃仇敵,便將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幾乎有些抖,揪緊他的衣衫,“難道,你要動用術(shù)法殺人?”

    徐鶴雪沒有反駁,“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來化解靖安軍冤魂的怨戾?!?/br>
    他為鬼魅,卻并不屬于幽都,他所殺之人,魂火離散于世間數(shù)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盡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來令幽都寶塔中的冤魂獲得解脫。

    “老師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門因?yàn)樗倪z言而冒犯天顏,死無葬身之地,”徐鶴雪極其冷靜地對她說,“你在大鐘寺為我燒的那件寒衣,是我舊友所贈,我還沒有告訴你,他的名字叫做趙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與他少時交游,堪為知己,他雖為親王,卻不受官家待見,在宮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雖死,亦知生的可貴,我不愿牽連同門,亦不愿牽連永庚?!?/br>
    “他們?nèi)艋钪?,還可期盼澄清玉宇,而受困寶塔的靖安軍亡魂卻不能再等,他們?nèi)粼俨荒芏珊匏?,便將永遠(yuǎn)失去輪回之機(jī),只能化為怨戾之氣,游離于幽都之間。”

    唯有動用術(shù)法,才不至于魂火頃刻離散,難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陽世只要動用術(shù)法,生前所受的刑罰便會再度加身,而以自損之法與天道相交換,他如今的魂體,終將難以負(fù)荷。

    徐鶴雪看著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皺痕,“倪素,讓你在雍州,陪我經(jīng)歷這番艱險,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過得好一些,做一個好醫(yī)工,寫成你與你兄長的醫(yī)書。”

    一個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殘破的靈魂,為受困寶塔的三萬英魂報仇雪恨。

    倪素意識到,他從一開始,便是以自損之心再入陽世。

    當(dāng)今的官家可以還給她兄長的公道,卻很難還給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一個公道,事關(guān)國之大事,君父威嚴(yán)。

    其中牽連者眾,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沒有人肯在天下萬民面前承認(rèn),十六年前,官家下令處死的叛國佞臣,實(shí)則清白無罪,一片赤誠。

    這條路,太難。

    可他仍愿一個人走,哪怕萬劫不復(fù)。

    他不帶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帶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陽世動用術(shù)法殺人,那不是屬于陽世的能力,也不是屬于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會有他了?

    “怎么這個時候,你還記得我的醫(yī)書,”她的聲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懷里不肯抬頭,“你自己呢?你怎么不盼你自己點(diǎn)好?”

    “我盼你好?!?/br>
    他說。

    倪素幾乎再也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卻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聲線,“還沒有到最后一刻,徐子凌,我們先不要這么想,好不好?”

    “好?!?/br>
    徐鶴雪扶著她的雙肩,讓她抬起頭,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瞼底下的淚珠,“你還在生病,不要哭?!?/br>
    他扶著倪素躺下去,幫她掖好被角,將她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個腦袋,散著烏黑的長發(fā),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其實(shí),”

    徐鶴雪看她不肯閉眼入睡,他雙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br>
    “我與永庚年少時曾去過雀縣的大鐘寺,但我如今只記得這樣一件事,卻記不清雀縣是什么樣的,才返還陽世之時,我跟在你身邊,卻沒有好好看過雀縣,如今想來,還有些遺憾,倪素,你要與我說一說嗎?”

    “我不想說。”

    倪素將整個腦袋都藏到被子里,卻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時,你就會知道了?!?/br>
    她緊閉起眼睛。

    徐鶴雪沒有掙脫她的手,他只是靜默地看著被子鼓起來的小山丘,看著她的手,半晌,他輕輕回握。

    他幾乎枯坐半夜,氈棚中的燈燭燃盡,聽見號角聲響,守城軍的嘶喊聲,他立即睜眼,將她的手放到棉被里,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會兒了,他在氈簾外看見他們兩個牽著手,一個躺著熟睡,一個就那么坐著,他便沒有進(jìn)去。

    “胡人又來了?!?/br>
    青穹望向城墻之上,守城的兵士們在上面來回奔走,“徐將軍,我看見你偷偷抱倪姑娘了?!?/br>
    就在天還沒這么亮的時候,氈棚里還有一點(diǎn)亮光,青穹掀開氈簾一個探頭,正好看見徐鶴雪俯身,動作很輕地環(huán)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就蹲在這里玩樹枝。

    “嗯?!?/br>
    徐鶴雪出來之前已經(jīng)裹好了長巾,展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冷淡而沉靜。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點(diǎn)愣了。

    像是沒有料到徐鶴雪的坦蕩。

    但是青穹轉(zhuǎn)念一想,好像徐鶴雪從來也沒有在他面前掩藏過什么,他一直如此坦蕩,唯有在面對倪素時,才會那樣克制而謹(jǐn)慎。

    “倪公子!”

    段嶸領(lǐng)著兵士匆匆趕來,看見他便喚了一聲。

    天色還沒有亮透,徐鶴雪手中也沒有倪素點(diǎn)的燈,他循聲轉(zhuǎn)身,卻看不太清段嶸的五官。

    “天駒山失陷了!”

    段嶸喘著氣跑過來。

    “那條鐵索,斷了嗎?”

    徐鶴雪并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辦法,他拿下天駒山,是遲早的事情。

    “已經(jīng)弄斷了,但我們此番,好歹是還是接回了一些將士,還有從澤州過來的人!”段嶸說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駒山之時,魏德昌便及時將天駒山通往雍州城后方的鐵索切斷,石摩奴負(fù)傷撤軍后,他們才又將那鐵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還是不得不斷了那條路。

    “澤州過來的人?”

    徐鶴雪忽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有人在喚“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嶸身后不遠(yuǎn)處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輪廓他并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氈棚里忽然有人掀簾,周挺下意識地看去,那是一個女子,身著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發(fā)。

    他瞳孔微縮。

    那是——倪素?

    周挺看見她慌張地張望一下,隨即目光一定,幾步走近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姿挺拔頎長的年輕男人。

    長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卻沾著斑駁血跡,清晨的寒風(fēng)吹得他衣袂拂動。

    那衣料,他也曾親眼見過。

    “是夤夜司副使,”

    段嶸轉(zhuǎn)過頭,正好看見停在不遠(yuǎn)處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br>
    第95章 江城子(四)

    “倪姑娘, 你與那個周副使,認(rèn)識嗎?”

    青穹一邊看著爐火,一邊問道。

    倪素已退了熱, 此時又在忙著為受傷的兵士換藥包扎,“我在云京伸冤時, 這位小周大人曾為我兄長的案子奔走?!?/br>
    她實(shí)在沒有料到,有朝一日,她會在這偏遠(yuǎn)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 他好像已從夤夜司的副尉,升任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來攻城, 誰也顧不上敘舊, 倪素只朝他作揖, 隨即周挺便跟著段嶸匆匆上了城樓。

    徐鶴雪叮囑她記得服藥, 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給的琉璃燈,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緊, 有很多話也都吞咽下去,不作聲了。

    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駒山的胡人士氣大漲, 再來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 守城軍傷亡劇增,倪素與田醫(yī)工他們盡力救治, 卻依舊免不了要眼睜睜地看著傷重者在劇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處幫忙的男人們才將死去的兵士們抬出,又有人抬著渾身是血, 大聲呼痛的兵士們進(jìn)來。

    倪素看見一個兵士被木刺扎傷了左眼, 他疼得打滾,幾人都將他按不住, 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幾乎打了一個寒顫。

    “倪小娘子,這個我來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醫(yī)工看見倪素一雙手都是血,滿額都是汗,便對她說道。

    “我?guī)湍?。?/br>
    倪素?fù)u了搖頭,在青穹端來的盆中凈了手,便上去給田醫(yī)工做幫手。

    城墻上戰(zhàn)況激烈,入夜時分胡人才暫緩攻勢,秦繼勛派出派出一隊騎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軍隊中焚毀胡人糧草。

    臨近子時,眾人立在城墻之上朝遠(yuǎn)處望去,一簇簇?zé)频幕鸸夂芸祀E滅,五百騎兵,無一人歸來。

    歷經(jīng)多日戰(zhàn)火摧殘的城墻上土灰都混著血,楊天哲將鐵胄摘下,臉色十分沉重,“秦將軍,若再等不到援軍,我們……”

    “媽的!”

    那五百騎兵中亦有魏家軍中的兒郎,魏德昌喉間哽塞,唇焦口燥,“該死的譚廣聞!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達(dá)鑒池府才肯發(fā)兵,我們何至于如此!”

    大齊止戰(zhàn)期間,只有如雍州城這般,由敵國先行挑起戰(zhàn)火,秦繼勛才可舉兵御敵,若非此種境況,州府兵馬的調(diào)動,無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