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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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鶴雪經土伯提醒,匆匆從幽都返還陽世,他受損的魂體脆弱至極,此時也是在勉強維持身形,他低眼看著倪素緊握著他袖子邊的那只手,隨后從發(fā)髻間取下那支玉簪,對他們父子兩個道:“請幫我買一些傷藥?!?/br> 頓了頓,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馬背上不夠清晰的一聲呢喃,又添聲:“若可以,再買一個烤胡餅,余下的銀錢都給你們。” “不敢要將軍的錢,我這就去!” 范江拄著拐走近,小心接過徐鶴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里為取死胎本就耗費了許多心力,這些日子以來,她苦于雍州的氣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殘碑那里與人對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風,人更昏昏沉沉。 徐鶴雪打開范江買回的藥膏,用指腹輕沾,動作極輕地涂抹在她額頭的傷處,又一根根掰開她攥著他衣袖的手指,正欲為她涂掌心的擦傷,琉璃燈盞中的蠟燭燒盡,他眼前驟然歸于一片黑暗。 青穹窩在角落與阿爹一塊兒吃胡餅,一雙濃黑的瞳仁始終注視著徐鶴雪的動作,他為那個姑娘涂藥不可謂不細致,不可謂不小心,但青穹卻見他握著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動了。 他抿唇,放下半塊胡餅,走近床沿。 徐鶴雪聽見步履聲,一雙眼睛抬起來,青穹此時才發(fā)覺他眼中沒有神光,空洞渙散。 “徐將軍……” 青穹出聲。 “我記得你,在云京的街上?!毙禚Q雪摸索著,沾了藥膏,繼續(xù)替倪素涂抹手掌的傷處。 “對不起徐將軍?!?/br> 青穹低下腦袋,此刻他沒有戴布巾,一顆腦袋光禿禿的,“我若不給張相公送信,也許他……不會死?!?/br> “但是,不將信給他,我又不知道給誰。” 他只是聽阿爹說,阿娘讓他將信交給張相公,那是徐將軍的老師,只有他會為徐將軍不平。 “這不怪你,” 徐鶴雪搖頭,“老師非只因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br> 青穹也不知自己應該再說些什么,他有點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著徐鶴雪給倪素上藥,看他的手指偏離傷處,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點,徐將軍?!?/br> 徐鶴雪“嗯”了一聲,手指往左了一些,將藥膏點在倪素的手心。 聽見倪素在睡夢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著她的手,他俯身,輕輕地吹了一下。 極其生澀的安撫止住了她的夢囈。 青穹渾身都沒有什么毛發(fā),但好歹還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見這一幕,他睫毛眨動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腦袋,挪開視線。 “我這一路上,倪姑娘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從前胖了些,她還給我施針,我身上也沒以前疼了,也不那么冷了……” 青穹說話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鶴雪,這位將軍一點兒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在安靜地聽,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徐鶴雪摸索著將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卻觸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斷槍,他半垂眼睛,喉結輕滾: “是啊,她很好?!?/br> 第68章 蘇幕遮(一) 倪素的睡夢中有藥香, 裹藏一分春花積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寧,晨時日光掠窗而來, 她動了動眼皮,睜開眼睛。 屋子里有米粥的香氣, 咕嘟咕嘟的聲音引得她側過臉,青穹的腦袋裹著布巾,穿著一身體面的棉布衣袍, 動作緩慢地攪弄著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許多,她坐起身, 環(huán)視四周, 卻沒在屋中看見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聽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 他轉頭, 看見對面竹床上的年輕女子正四下張望,他便喚道:“倪姑娘?!?/br> “青穹,他呢?” 倪素的聲音有點啞。 “在這兒呢。”青穹擱下勺子, 將桌案上的藤編藥簍捧來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見一團毛茸瑩白的光在其間浮動。 “徐將軍太虛弱了, 他昨夜為你上過藥之后, 便又成了這樣。”青穹說道。 上藥?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 她接過青穹手中的藥簍,又像忽然察覺到什么似的, 伸手在枕邊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么, “倪姑娘,你別找了……” 倪素抬頭, 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動作。 “徐將軍說,若你留著他的東西,昨日那些人必會將你告到知州大人那里去……”青穹說話慢,努力解釋,“他們當中有人是很蠻不講理的,很不好招惹?!?/br> 雍州民風如此,秦與魏二姓駐守邊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輩,倪素收揀斷槍,極易遭人口舌。 強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側臉,她額頭的紅腫未褪,更襯得臉頰有些蒼白,她一言不發(fā)地抱著藥簍,遲鈍地轉過臉,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餅嗎?” 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朝他看去,見他手中不知何時已捧著一個胡餅。 “昨夜徐將軍讓給你買的,我與阿爹也跟著沾了光?!?/br> 青穹繼續(xù)說道,“用的是徐將軍的簪子換的錢。” 倪素立時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聞到胡餅的香,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但看著青穹手中的胡餅,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br> 她嘴唇微動,輕聲說。 受了風寒,倪素幾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漸黑時,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個人在屋中點滿燈燭,將靠床的那道欞窗打開,銀白的月華落了大片到榻上,看著身側的藥簍里細微的瑩塵飛出。 邊城的夏夜,沒有蟬鳴。 冗長的靜謐中,藥簍里那一團瑩白的光色流散出來,在淡薄的月華里,化為霧氣,又逐漸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鶴雪眼睫微動,漆黑長夜里,他一睜眼,便是滿室明光,照得他雙目清明,他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輕微,幾乎拂在他的頸側。 他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蒼白潔凈的面容上沒有過多的神情,但他卻立時坐起身,視線倏爾落在她身邊的藥簍。 她一只手抱著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鶴雪錯開眼,卻隱隱覺得自己身上總有她被子里的溫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舊清冷,卻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見?!?/br> 倪素說。 徐鶴雪聽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開的欞窗,伸手將它合上,銀白的月華消散,他沉靜的嗓音落來她耳畔:“不會?!?/br> “你沐浴完了嗎?” 倪素問出這句話,卻見他覆在欞窗上的指節(jié)屈了一下,他那張面龐上依舊沒有太多生動的神情,不知為何聲音卻壓低了一分:“嗯?!?/br> 他不自在。 倪素已經學會從他不多的反應里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將你放在這個藥簍里,一直帶在身邊,那時,你知道嗎?” “不知道。” 徐鶴雪化為那團瑩白的光時,是沒有意識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帶在身邊,夜里放在身側,甚至還分一半被子給他…… 他告誡自己,不能再想。 “我沒見過山靈,但青穹與我說,他能看得見,山中有些生靈便是如此柔軟的一團光,有著動物的模糊輪廓,卻又偏偏不具形,不能為人所見。” 倪素擁被坐起身,“你也是這樣,我一伸手指,你就會貼著我的手指,還有尾巴……” “倪素?!?/br> 徐鶴雪打斷她。 他喉結滾了一下,明明他沒有心跳,也不會耳熱,更沒有呼吸,但他卻能因她的話而陡然想起自己曾為人時,有過的這些感覺。 倪素不說話了,只是看著他。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盯著他的眼睛看,燭焰閃爍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簾,雙眼皮的褶痕便會舒展開來,她的視線又掠過他高挺的鼻梁,顏色淡薄的唇。 “你給我買的胡餅,我吃了?!?/br> 她又打破寂靜。 徐鶴雪聞聲看向她,燈影之下,她額頭的傷處還是紅紅的,昨夜這張臉幾乎沾滿了淚,她在馬背上,在風中對他說的話,總是在他心中回轉。 “他們并不知道真相,你收揀我的東西,會為自己招來不必要的禍端?!?/br> 他說。 “我明白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倪素隔著被子抱住雙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讓他們知道,多一個人知道真相,這個人世對你的誤解就會少一分,可我又想,我連你的東西都不能保住,沒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會有人信我?!?/br> 她將那斷槍當做他的尸骨,要認真地為他收殮,卻不得不迫于現實,任由青穹父子將它送回桑丘的殘碑前。 徐鶴雪靜默地望向她的側臉,“我死十六年,骨銷塵泥,世人不明真相,他們如何看我,其實我并不在乎,我行止無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師知道,還有,” 他頓了一下,“還有你。” 夜風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燈燭顫顫,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猶如照徹山上雪,“其實,有老師與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夠安定?!?/br> 人死如燈滅,他早已是這世間一盞不能重燃的燈,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卻許多事,放下許多事,可困鎖寶塔的三萬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擔。 他們不得釋,他亦不能自釋。 他回來也從不為自己的身后名,他只要當年牧神山一戰(zhàn)的真相,要真相背后之人以血來化解三萬靖安軍的怨戾,出寶塔,入輪回。 為此,他寧愿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滅。 其實他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淡,但是倪素卻不自禁心中一動,她怔怔地凝視眼前這道孤魂,他的身影還是有些淡,細微的瑩塵浮動,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淪的美好幻象,干凈得有些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