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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招魂在線閱讀 - 招魂 第52節(jié)

招魂 第52節(jié)

    嘉王聽見里面?zhèn)鱽砹诵└O窣動(dòng)靜,隨即便是很輕的步履聲,一只手挑開了簾子,身著朱紅內(nèi)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著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隨即那雙腿離他越來越近,倏爾站定,嘉王立即仰頭。

    “朕子嗣艱難,而你兒時(shí)便展露天資,正逢你父親,也就是朕的親弟弟恭王去世,朕便聽朝臣諫言,將你過繼到朕膝下,封你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憶往事,然而話中機(jī)鋒又陡然一轉(zhuǎn),“那時(shí),你便是與徐鶴雪在宮中的昭文堂讀書,今日,你是否瞧見昭文堂了?它可有什么變化?”

    徐鶴雪,這個(gè)名字終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節(jié)屈起,立即垂下頭去,卻感覺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隨即便是不經(jīng)意地一句:“你額上的傷疤,竟還在?!?/br>
    傷疤接近額發(fā),若不近看,其實(shí)并不算明顯。

    “爹爹!”

    嘉王失聲,不敢抬頭。

    他額頭上的疤痕是怎么來的?是在十五年前為保徐鶴雪性命,在慶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后,他又在慶和殿外,為老師張敬,為副相孟云獻(xiàn)磕頭。

    所以這疤才如此深刻,經(jīng)年難消。

    “永庚,這舊疤消不了倒也無所謂,但你告訴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誰,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時(shí)君王并非只是在問他如何想徐鶴雪,而是在問他,是否甘心承認(rèn)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臉?biāo)坪跻浑y以收斂的情緒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忍住心中綿密如針一般的刺痛,喉嚨發(fā)緊: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無國(guó),是叛國(guó)之佞臣,大齊之禍患……罪無可恕,當(dāng)施凌遲。”

    “永庚與他——已非摯友?!?/br>
    這話剜心刺骨,嘉王藏于衣冠之下的筋骨細(xì)顫,正元帝的手輕拍他的后肩,立時(shí)令嘉王渾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宮中住些時(shí)日吧?!?/br>
    ——

    徐鶴雪在檐廊底下坐,膝上的書頁被風(fēng)吹得亂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頭仰望檐瓦之上,黃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br>
    他說。

    “你眼睛看不清了嗎?我這便去點(diǎn)燈?!蹦咚卣鲆律眩嘈淇诘囊桓€,聽見他這話,便一手撐著桌角起身。

    徐鶴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動(dòng),回過頭來:“不是?!?/br>
    “我還看得清,只是你已經(jīng)做了很久,會(huì)傷眼?!?/br>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里,光線還沒有太暗,她便也不急著去點(diǎn)燈,只將簸箕里的那件衣裳拿出來抖了一下,光滑的緞子,雪白的顏色,“你看,我做好了?!?/br>
    “我做這件衣裳的時(shí)候就在想,你里面要配什么顏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還是覺得紅色也很適合你?!?/br>
    倪素翻開碎布,從底下拿出來一件朱砂紅的衣衫,很簡(jiǎn)潔的交領(lǐng)樣式,幾乎沒有什么紋飾。

    “你快去換上試試。”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痊愈,但她拒絕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讓玉紋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處只余她與徐子凌,她便推著他往對(duì)面的屋子里去。

    將他塞入屋子里去,倪素將房門一合,看著庭內(nèi)疏于打掃的積雪,她便拿了掃帚,挪著步子下去掃來掃去。

    只掃了一會(huì)兒,她便覺身上有些熱,后腰更疼了點(diǎn),站直身體,倪素回頭望向那道房門,“徐子凌,你好了嗎?”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那道門便開了。

    裁衣時(shí),倪素便在想那塊緞子若在他身,該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樣,然而想象終不及此刻這一眼。

    圓領(lǐng)袍淺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魚鱗一般微泛光澤,而他頸間一截朱砂紅的衣領(lǐng)顏色艷麗,同色的絲絳收束了他窄緊的腰身,點(diǎn)綴幾粒金珠,隨風(fēng)而蕩。

    干凈秀整的骨相,清風(fēng)朗月般的姿儀,可比起風(fēng)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著一種融在骨形之下的堅(jiān)冷。

    那是一種與文士的含蓄雋永相悖的凌厲。

    可倪素卻瞧不出他的這分凌厲,究竟來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掃帚,手背抹了一下頰邊的淺發(fā),“雖然這份禮有些遲,但總歸是穿在你身上了。”

    難言的心緒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鶴雪慶幸自己身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輕易顯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聲似平靜,卻很認(rèn)真地說:

    “謝謝。”

    “你如何謝我?”

    倪素挪動(dòng)緩慢的步子,走到階下。

    徐鶴雪聞聲,輕抬眼睫,也許是因?yàn)閽吡艘粫?huì)兒雪,她白皙的面頰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瑩。

    “元宵有燈會(huì),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說,你夜里要寫病案?”

    徐鶴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醫(yī)館門口,便是以這樣的借口拒絕了前來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請(qǐng)我看診的,如今也僅有一個(gè)張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寫的?”縱然倪素如今因重陽鳴冤而為人所知,但行醫(yī)與討公道終歸是兩回事,人們的顧慮與偏見,是不能在一時(shí)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氣餒。

    徐鶴雪不能忽視的是,他對(duì)她口中的元宵燈會(huì)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飛蛾撞燈的情不自禁。

    風(fēng)雪入袖,翻出里層一截朱紅的中衣袖邊,白紅兩色濃烈非常,他輕輕頷首,與心中的妄想暫且妥協(xié):“好?!?/br>
    夜幕降臨,徐鶴雪頭戴帷帽,持一盞燈,才踏出醫(yī)館的大門,卻見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階,便被地上亂炸亂蹦的火光嚇得轉(zhuǎn)身。

    她一下撞進(jìn)了他的懷里。

    冷冷淡淡的氣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頭,只能見他帷帽遮掩之下,朦朧的輪廓。

    倪素回頭,看那東西滿地亂躥,那幾個(gè)點(diǎn)燃它的小孩兒都傻了,著急忙慌地躲閃。

    “這是什么東西啊……”

    倪素皺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br>
    徐鶴雪被這跳躍的火光喚醒了些許記憶。

    “趙永庚,你看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點(diǎn)燃了一樣?xùn)|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亂竄,躥到底下那個(gè)衣著鮮亮的小少年腳邊,嚇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掃攏的一堆積雪里,氣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檐上笑得開懷。

    “你怎么知道?”

    她的聲音喚回令徐鶴雪回過神。

    “從前在老師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過好友?!彼f。

    “你還會(huì)捉弄人啊?”

    倪素頗覺新奇。

    “那時(shí)年少,行事是荒誕了些?!毙禚Q雪的嗓音里不自覺添了一分感懷。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嗯?!?/br>
    徐鶴雪抬眼,隔著帷帽,他眺望檐上綻開的煙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墜,他輕聲道:“是他。”

    視為知己,交游半生。

    第46章 采桑子(三)

    堆砌的燈山照徹云鄉(xiāng)河畔, 火樹銀花,熱鬧非凡。

    倪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請(qǐng)他在虹橋底下的食攤上吃糯米元宵, 瓷碗里的熱霧很快被寒風(fēng)吹散,徐鶴雪手持湯匙, 拂開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濃黑的芝麻餡兒流淌出來,他想了好一會(huì)兒, 也沒想起自己曾經(jīng)吃沒吃過這個(gè)東西。

    “今兒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場(chǎng)你瞧見沒有?”

    對(duì)面的油布棚中,有穿著直裰, 看似斯文的青年與同桌的好友閑聊。

    徐鶴雪倏爾雙指一松, 湯匙落在碗中, 碰撞出一聲清晰的響動(dòng)。

    “怎么了?”

    倪素見狀, 抬眼望他。

    徐鶴雪重新捏起湯匙,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他搖頭:“沒什么?!?/br>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說話的聲音不斷落來他的耳畔, “那么多禁軍將車駕圍著,走的還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來說, 官家心中的氣, 早該消了?!迸c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說道。

    “也無怪官家動(dòng)怒,嘉王當(dāng)年為老師求情那是無可厚非, 可那徐鶴雪又算怎么回事?一個(gè)叛國(guó)的罪臣,肯舍咱們大齊的衣冠, 去做胡人的芻狗, 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數(shù)座城池也不會(huì)丟, 活該他千刀萬剮!”年輕斯文的書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義憤填膺。

    “倪素?!?/br>
    徐鶴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并未在聽對(duì)面的油布棚里說些什么,她只在仰頭去望頭頂?shù)臒熁?,但他忽然的舉動(dòng)令她嚇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嗎?”

    “徐鶴雪”這個(gè)名字臟透了。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這個(gè)陽世也沒有忘記緊緊裹附著他的這份骯臟,而倪素不過十七歲,她出生時(shí),他正身在沙場(chǎng),還滿懷壯志,一心要奪回被胡人鐵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長(zhǎng)大一些,他已聲名狼藉,失家失國(guó)。

    說不定她已在市井間,在無數(shù)人的唾罵聲中認(rèn)識(shí)了“徐鶴雪”這三字,說不定,她亦對(duì)這三字,抱有憎惡。

    他其實(shí)無愧于心,卻仍本能地不想讓她聽到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熱鬧不減,而他卻已無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