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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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散落在簾外來一部分,蔣先明抬眼,正好瞧見末頁的官員名字中,竟有太師吳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頭一震。 “官家若收歸此份名單上的官員家財,凌華道宮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禪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獻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雖仍未表態(tài),但蔣先明走出慶和殿,看著外頭的蒙蒙煙雨,他長舒了一口氣,接了傘來與孟云獻一塊兒下階。 “若論平日,官家看了這樣的折子,也未必會處置太師,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禪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這回……怕是被您說動了?!?/br> 蔣先明說著停步,朝孟云獻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br> 孟云獻今日這一番話,可謂是處處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論平日,官家一定會包庇太師吳岱,但孟云獻先說道宮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項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為宗室近些年良田無數(shù),越發(fā)斂財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宮卻各處吃緊。 官家心中有氣,如何能忍? 孟云獻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點兒笑意,卻問:“蔣御史是因何對此案這般上心?” “倪青嵐是個好苗子,大抵是家風端正,他meimei也可謂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輕人,本該有大好仕途,卻因吳繼康一己之私而喪命,這實在令人惋嘆。”蔣先明一邊往白玉階底下去,一邊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讓天下讀書人看到倪青嵐的公道,又如何給他們希望,令他們安心入仕,為君為民?” 雨水潮濕,噼啪不停。 孟云獻聞言,在雨霧里打量起跟在他身側(cè)的蔣先明,半晌,他才頗有意味地嘆了一聲:“蔣御史才真是為君為民,好忠臣啊……” —— 聽說重陽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沒有看見,因為那時,她已經(jīng)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夢里總是有雪,冰涼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臉頰,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與三十六名書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夢之所以是噩夢,是因為吳繼康也在她的夢里,對著她笑。 倪素幾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覺到被子的邊緣輕輕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暢,但她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 她想出聲,可怎么也張不開嘴。 越是急切,那種呼吸不了的感覺便越發(fā)強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輕柔地替她整理了邊緣,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觸碰到她的臉頰,他似乎頓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間的溫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齊,可屋子里靜悄悄的,一盞孤燈點在桌案,玉紋并不在屋中。 她隱隱約約的,聽見了院子里的說話聲。 是蔡春絮與玉紋在說話。 那日是蔡春絮將倪素帶回來的,并留了玉紋與另幾個女使在這里照顧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盞燈上。 她動了動唇,輕聲喚:“徐子凌,你在哪兒?” 遲遲聽不到回應,倪素便想強撐著起身,可她忽然間又聽到了一陣風吹動窗欞,她抬起眼,正見夜霧掠窗,很快凝聚成一個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沒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著,一步步地來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時候,你就該叫醒我給你點燈的。” 倪素望著他,說。 “不必。” 他循著她聲音的方向,搖頭。 “你房里的燈燭滅了沒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紋取來好多蠟燭,自己一盞一盞點了,讓玉紋送到隔壁去。 玉紋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將桌上那盞燈拿來,火折子也在那兒。” 倪素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過身,伸出雙手摸索向前,聽著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邊”,“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邁得更謹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燭臺,與那個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燈盞,又很快點燃。 燭焰點亮了她面前這個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閃,他短暫的迷茫過后,認真地凝視起她的臉。 “想不想喝水?” 他的視線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搖頭,看著他將燈燭放回桌上,她就這樣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還是很淡。 也許要用很多的香燭才能彌補。 倪素想起下雪的夢,想起在夢中他整個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見,而吳繼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見到吳繼康時,便在心中告訴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該保有理智,可事實卻是,僅僅只是吳繼康的一個笑,或一句話,便能使她瀕臨崩潰。 他提醒著倪素,他是皇親國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時,她在鼓院受夠了刑罰,他才被人簇擁著姍姍來遲。 吳繼康靠過來,用那樣惡劣的眼神盯著她時,她幾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挾,卻不得不面對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卻可來去自如的事實。 徐鶴雪看清了她的絕望,所以他將還算衣冠楚楚的吳繼康變得比她更加狼狽。 以此,來安撫她的無助。 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卻對她說,有些人的血是熱的。 倪素看見他還是倒了一杯水,轉(zhuǎn)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解釋:“你的嘴唇很干,潤一潤,會好受些。” 原本說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將水倒來,又不想拒絕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并沒有多少力氣。 徐鶴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舊是隔著一層被子,并不去觸碰她單薄的衣料。 倪素勉強喝了幾口,嗅聞到他身上積雪般的味道里裹著幾分血腥氣,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怎么了?” 徐鶴雪的聲音有些虛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顧我,該我來照顧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澀。 “你為我點燈,便已是照顧?!?/br> 他說。 倪素搖頭,腦袋垂下去,臉頰抵在軟枕上,“那還不夠,你應該要更多,我也應該給你更多?!?/br> 要更多。 要什么? 徐鶴雪握著瓷杯,視線落在她烏黑的發(fā)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什么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結(jié)微動:“子非魚?!?/br> “那我要如何才能還得清?” “還什么?” 燈影搖晃,倪素對上他的目光,“還你的陪伴,還你作為鬼魅,卻還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這份心,還你為我尋兄,為我自損,為我做的飯菜,甚至,為我倒的這杯水?!?/br> “倪素?!?/br> 徐鶴雪眼睫輕垂,輕輕搖頭,唇畔帶了一分生疏的笑意:“這世間萬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還的,若為你倒杯水也要你還,那我成什么了?” “若我想還呢?” 她的目光太過認真,徐鶴雪靜默許久,終于抬起眼簾來看她,“你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嗎?” “還差一點。” 倪素下意識地接話。 徐鶴雪“嗯”了一聲,說,“那個就足夠了。” 倪素其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幫他做些什么,可是他總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將自己的過往藏得嚴嚴實實,她卻不能逼他,因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死在十九歲那年。 他不說,她便不能問。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能再在這件事上繼續(xù)說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但玉紋并沒有進屋來。 他安靜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風輕拂他顏色淺淡的衣袂。 面容蒼白卻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這里待著?!?/br> 倪素輕聲道。 徐鶴雪一怔,隨即道:“我可以將這盞燈拿走?!?/br> 他以為她是擔心他回到隔壁便會雙目不能視物。 “不是?!?/br> 倪素悶悶地說,“我總是做噩夢,夢里總是在下雪,我夢到你幫我向吳繼康出了一口惡氣,然后你就消失不見了,我點好多的香,好多的蠟燭,都找不到你?!?/br> “你真的不要照顧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風后面有一張軟榻,我床上也還有一張被子可以給你,你在這里,我們一起養(yǎng)病,也許我就不會做那樣的噩夢了。” 徐鶴雪本該拒絕。 他不能與她同處一室,尤其是在這樣的夜里。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會不會夜里又讓被子蒙住了口鼻? 隔著一道屏風,徐鶴雪躺在了軟榻上,身上蓋著的被子,竟還沾了些她的溫度,這一切,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