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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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著竹盅的指節(jié)收緊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這個人縱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著一副絕好的骨相,換上這件青墨織銀暗花紋的圓領袍,一點兒也不像個鬼魅,卻滿身的文雅風致,君子風流。 “那我問你,” 倪素開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貪贓枉法,殘害無辜之事?” “未曾?!?/br> 徐鶴雪迎著她的目光,“但,我對許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么樣的罪?” 他不說話,倪素便又道,“這世上,有人善于加罪于人,有人則善于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么?” 徐鶴雪一時無言。 其實他身上背負著更重的罪責,但真正令他游離幽都近百年都難以釋懷的,卻是他在心中給自己定下的罪。 “我與你不一樣,我從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當然我也從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這樣的人,只會自省,不會罪人?!?/br> 譬如,她頸間的那道齒痕,他還耿耿于懷。 “你老師不同意你的,并不代表他是錯的,你與你老師之間的分歧,也并不是你的錯,就像我父親他不同意我學倪家的醫(yī)術,是因為他重視倪家的家規(guī),我不能說他錯,但我也不認為我請兄長當我的老師學醫(yī)就是錯,只是人與人之間總是不同的,并不一定要分什么對錯?!?/br> 倪素習慣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著眸子時的沉默,她問:“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師?” 幾乎是在倪素話音才落的同時,徐鶴雪驀地抬起眼簾。 剔透的眸子里,映著一片漾漾粼光,但僅僅只是一瞬,那種莫名的凋敝又將他裹挾起來,清風拂柳沙沙,他輕輕搖頭,與她說:“我不能再見老師了?!?/br> 若敢赴邊塞,便不要再來見他。 當年在謝春亭中,老師站在他此時站著的這一處,鄭重地與他說了這句話。 他可以來謝春亭,可以在這里想起老師,卻不能再見老師了。 倪素已經(jīng)懂得他的執(zhí)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說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愿意為了償還他而強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幫助,那不是真正的報答。 恰好底下劃船的老翁離謝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張望,她便道:“那我們去船上玩兒吧?” 老翁看不見亭中女子身側還有一道孤魂,他只見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著點頭,劃船過來:“姑娘,要坐船游湖嗎?小老兒船里還有些水墨畫紙,新鮮的果子,若要魚鮮,小老兒也能現(xiàn)釣來,在船上做給你吃。” “那就請您釣上條魚來,做魚鮮吃吧?!?/br> 倪素抱著沒吃完的茶點,還有兩盅果子飲,由那老翁扶著上船,但船沿濕滑,她繡鞋踩上去險些滑一跤,那老翁趕緊扶穩(wěn)她,與此同時,跟在她身側的徐鶴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側過臉,日光明艷,而他面容蒼白卻神清骨秀。 “謝謝?!?/br> 倪素說。 徐鶴雪眼睫微動,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卻趕忙將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說什么謝,這船沿也不知何時沾了些濕滑的苔蘚,是小老兒對不住你?!?/br> “您也不是時時都能瞧見那邊緣處的?!?/br> 倪素搖頭,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烏篷船內是放了些水墨畫紙,還有新鮮的瓜果,倪素瞧見了前頭的船客畫了卻沒拿走的湖景圖。 她一時心癢,也拿起來筆,在盛了清水的筆洗里鉆了幾下,便開始遙望湖上的風光。 倪素其實并沒有什么畫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畫,兄長倪青嵐不是沒有教過她,但她只顧鉆研醫(yī)書,沒有多少工夫挪給畫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這些,只夠識文斷字,她讀的四書五經(jīng)也還是兄長教的。 遠霧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將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謝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樣子了,她轉過臉,很小聲:“徐子凌,我畫的謝春亭,好不好看?” 徐鶴雪看著紙上的那座紅漆攢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與好友交游玩樂無拘,但在學問上,一直受頗為嚴苛的張敬教導,以至于一絲不茍,甚至書畫,也極力苛求骨形兼?zhèn)洹?/br> 她畫的這座謝春亭實在說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鶴雪迎向她興致勃勃的目光,卻輕輕頷首:“嗯?!?/br> 倪素得了他的夸獎,眼睛又亮了些,又問他:“你會不會畫?” 她忘了收些聲音,在前頭釣魚的老翁轉過頭來:“姑娘,你說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說自話呢?!?/br> 老翁聽著了,便點了點頭。 “快,他沒有看這兒,你來畫?!?/br> 倪素瞧著老翁回過頭去又在專心釣魚,便將筆塞入徐鶴雪手中,小聲說道。 握筆,似乎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鶴雪審視著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他模糊記憶里用過的筆相去甚遠,因為它僅僅只是以竹為骨,用了些參差不齊,總是會掉的山羊毛。 近鄉(xiāng)情怯般, 他握緊它,又松開它。 直到坐在身邊的姑娘低聲催促,他才又握緊,蘸了顏色,在紙上勾勒。 不知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學問,卻不知他簡單幾筆,便使那座謝春亭本該有的神韻躍然紙上,她驚奇地看著他畫謝春亭,又看他重新補救她筆觸凌亂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戲水的白鷺,迎風而動的柳絲。 無一處不美。 倪素驚覺,自己落在紙上的每一筆,都被他點染成必不可少的顏色。 徐鶴雪近乎沉溺于這支筆,握著它,他竟有一刻以為自己并非鬼魅殘魂,而是如身邊的這個姑娘一般,尚在這陽世風光之間。 “這里,可以畫上你與你的老師嗎?”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謝春亭。 徐鶴雪握筆的動作一頓,他眼見船頭的老翁釣上來一條魚,便將筆塞回她手中。 指間相觸,冰雪未融。 此間清風縷縷,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卻不防她耳畔的淺發(fā)被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面頰。 兩雙眼睛視線一觸,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著瀲滟湖光。 老翁的一聲喚,令倪素立即轉過頭去,她匆忙與老翁說好吃什么魚鮮,便又將視線落在畫上,與身邊的人小聲說: “你若不愿,那便畫方才在亭中的你與我,也可以。” 第26章 鷓鴣天(一) 游船, 吃魚鮮,握筆挑染山色湖光,徐鶴雪闊別陽世已久, 仿佛是這一日才算真正處在人間。 夜里房中燈燭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無關老師, 無關兄嫂,是他年少最為恣意之時,與年紀相仿的同窗交游玩樂的散碎記憶。 徐鶴雪出神許久, 才徐徐展開面前的畫紙。 綠柳,白鷺, 水波, 山廓, 以及那座紅漆的謝春亭, 唯獨,少了倪素要他畫的人。 燈燭之下,徐鶴雪凝視畫紙半晌, 才將它又收好。 無論是老師,還是倪素,他終究不敢落筆。 “徐子凌。” 紗窗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 徐鶴雪才一手撐著書案起身, 回頭看見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聲。 “我選了一塊白色的,上頭有淺金暗花的緞子, 用它給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門外, 隔著紗窗并看不見里面的境況。 徐鶴雪未料, 她那夜才說要為他裁衣,這么快便已選好了緞子, 他夜里總有些虛弱無力,怕她聽不清他的聲音,便走去那道紗窗前,說:“好?!?/br> “你不看一眼嗎?” 倪素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br> 徐鶴雪才打開門,便見一塊柔滑雪白的緞子在他眼前展開,廊內的燈籠照著其上淺金的暗花,時時閃爍細微光澤。 那塊雪白的緞子往下一移,露出來那個姑娘一雙明亮的眼睛,是彎著淺淺的笑弧的。 “好看嗎?” 她問。 “好看。” 徐鶴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緞子,見她聽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針線勞神傷眼?!?/br> “我知道的?!?/br> 倪素點頭,抱著緞子進屋去了。 一連好幾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鋪面,她買些藥材在庭院里曬,只是為了嗅聞藥香。 南槐街最不缺賣藥材的鋪子,再者她開的是醫(yī)館也并非藥鋪,雖然大門已開了好幾日,也不是沒有人上門,但他們只瞧見坐堂的醫(yī)工是個女子,便扭頭就走。 這些日,也僅有周挺帶一個腿上受了外傷的夤夜司親從官來過,再有就是一個在祥豐樓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飯的時辰,他便會來南槐街叫賣,倪素總會叫住他,請他從祥豐樓送飯菜來。 一來二去,熟絡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親又有身孕,近來卻不知為何時時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給他母親診病,隨后又在自己的藥箱中給他配好了藥,念及阿舟家貧,倪素便沒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請倪素在茶樓聽曲子,欄桿底下一道輕紗屏風半遮半掩那女子裊娜的身影,鬢發(fā)烏濃如云,滿頭珠翠纏流蘇。 素手撥挑箏弦,樂聲傾瀉,婉轉流暢。 “要我說,阿喜meimei你做些香丸藥膏的,開個藥鋪,就說是家中祖?zhèn)鞯姆阶樱纬顭o人上門?”蔡春絮手持一柄團扇搖晃著,“只有如此,他們才會少介意你的身份?!?/br> “我開醫(yī)館,卻不只是為個進項?!?/br> 倪素說。 “那還是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箏的女子,將視線挪到身邊的倪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