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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24節(jié)

    在太尉府里時,倪素因為臥床養(yǎng)傷, 其實并沒有見過苗易揚(yáng)幾回, 但她印象里,苗易揚(yáng)文弱溫吞, 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并不識得什么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么行事高調(diào)的,來到云京這么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兇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br>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少與人交游,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愛吹噓,自己沒什么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br>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叫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rèn)得一位衙內(nèi),那位衙內(nèi)喜愛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yáng)?!?/br>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br>
    “不可能是他?!?/br>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光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成,而后我自投羅網(wǎng),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動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為何不動手?”

    若真是苗易揚(yáng),那么他可以下手的機(jī)會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里養(yǎng)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fēng)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周挺捧著茶碗,繼續(xù)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兇手用來迷惑人的手段之一?!?/br>
    “你們將苗易揚(yáng)抓去夤夜司里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她那般,只是嚇唬而不動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職權(quán),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員他都有權(quán)刑訊。

    “使尊并沒有對朝奉郎用刑?!?/br>
    周挺離開后,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么胃口。

    “苗易揚(yáng)沒有那樣的手段?!?/br>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身形,他才挺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為其鋌而走險?!?/br>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抬頭望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她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還算了解他?!?/br>
    他十四歲放棄云京的錦繡前途,遠(yuǎn)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hù)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zhàn)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御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quán)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為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么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jiejie說起過,她郎君性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fēng)雅,除此之外,平日里他都只愿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體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她一塊兒出門?

    “徐子凌,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倪素起身從柜門里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交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色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插在香爐里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于屋中有太多煙味。

    她回轉(zhuǎn)身來,發(fā)現(xiàn)徐鶴雪脫去了那身與時節(jié)不符的氅衣,只著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里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鐘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衣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fā)覺的事,但她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為她總覺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衣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她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言抬起眼睛來,他微動了一下唇,看著她,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tuán)血紅的霧,無衣冠為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于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衣,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zhǔn)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檐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

    一如在橋鎮(zhèn)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里,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qū)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于陽世的污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干凈,是不屬于這個人間的干凈。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里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zhuǎn)身見倪素跑進(jìn)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么東西,又朝他走來。

    她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她手中捏著一根細(xì)繩。

    “抬手?!?/br>
    倪素展開細(xì)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她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抬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xì)繩纏上他的腰身,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她發(fā)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顫,喉結(jié)滾動:“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柜子里的衣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么顏色,喜歡什么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成衣鋪掌柜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著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蹦咚厝栽趯W⒂谑种械募?xì)繩。

    “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么,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么若他還在世,如今應(yīng)該也是三十余歲的人了。

    她抬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遠(yuǎn)十九歲,永遠(yuǎn)處在最年輕而美好的時候?!?/br>
    年輕而美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rèn)真地對他說。

    他剔透的眸子映著檐廊底下的燭光,聽見她說“不要動”,他就僵直著身體,動也不動,任由她像白日里為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衣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衣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br>
    倪素繞到他的身后,用細(xì)繩比劃著他的臂長。

    “其實你不必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后,徐鶴雪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時不時的觸碰,“昨夜冒犯于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里任我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交給成衣鋪,讓他們多為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給你的?!?/br>
    倪素不明白,為什么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里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里長大的少年吧?

    收起細(xì)繩,漂浮的瑩塵里,倪素認(rèn)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第24章 滿庭霜(五)

    苗易揚(yáng)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韓清親自下令開釋苗易揚(yáng),許其回家。

    “使尊?!?/br>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門, 先朝韓清行禮,隨即看向階梯底下那駕來接苗易揚(yáng)的馬車,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會出面來保苗易揚(yáng)?!?/br>
    “你是想問,咱家為何這么輕易就將人放了?”韓清看著馬車?yán)锍鰜硪晃荒贻p的娘子, 將那位步履虛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禮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戶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無什么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揚(yáng)的嫌疑也不夠大, 但杜琮這么一出面, 不就又證明,苗太尉也并非什么手段都使不上么?

    如此本該加重苗易揚(yáng)的嫌疑,但韓清還是將人給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br>
    周挺垂眸。

    “苗易揚(yáng)任大理寺司直前, 幾乎成日里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娘子似的,在夤夜司里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卻還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個小雞崽子似的膽子。”

    韓清看著那馬車遠(yuǎn)了,才轉(zhuǎn)身朝門內(nèi)去:“先叫人盯著就是?!?/br>
    晨霧不多時被日光烤干, 苗易揚(yáng)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床上裹緊了被子也仍舊難以止住骨子里的寒顫。

    “春絮,我在里頭都不敢睡覺, 你不知道,他們那里頭有一個刑池,里面好多血水,我還看見了鑲著鐵刺的鞭子,全都帶著血……”

    苗易揚(yáng)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聽見好多慘叫!他們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們都在問我同一個問題,我說得口干舌燥,也不敢喝他們遞的茶,我瞧那茶的顏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連上好的霧山紅茶都拿來給你喝,你怎么沒出息成這樣?”蔡春絮聽煩了他的絮叨,從馬車上,到了府里,他嘴里一直絮叨個沒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嗎春絮……”

    苗易揚(yáng)委屈極了,還不愿放開她的手。

    “老子這輩子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玩意!”

    蔡春絮只聽得這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一下回頭,只見門檻處那片日光里頭映出來好幾道影子,接著便是一個身形魁梧,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帶著一位與他年紀(jì)相仿的婦人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一對兒年輕的夫婦。

    “阿舅,阿婆?!?/br>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喚公婆,見后頭的兄嫂進(jìn)來,又道:“大哥,大嫂?!?/br>
    “阿蔡,你莫管他?!?/br>
    苗太尉進(jìn)來一見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進(jìn)了趟夤夜司,半點刑罰沒受,便嚇破了膽子,成了這副病歪歪的樣子,討人嫌!說出去,都怕你這小雞崽子丟了老子的臉!”

    “他才剛出來,你快別說這些話。”

    王氏一瞧二兒子臉色煞白,滿額是汗,就心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