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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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親從官張望了一下漸遠的馬車,“不過我還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來弱質(zhì)纖纖,卻頗有幾分骨氣。”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里丑態(tài)畢露,這倪小娘子,實在難得。 馬車轆轆聲響,街巷寂靜。 倪素蜷縮在車中,雙眼一閉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韓清朝她打來的鐵刺鞭,她整張臉埋在臂彎里,后背都是冷汗。 “韓清沒有必要動你,” 清冷的聲音落來,“他方才所為,無非攻心。” 倪素沒有抬頭,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為什么他聽了你教給我的那句話,就變了臉色?” “因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聞聲,抬起頭,竹簾遮蔽的馬車內(nèi)光線昏暗,年輕男人坐在她的身邊,眸子不甚明亮。 “什么意思?” “他當(dāng)年也有過與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話,便是那時的他說與人聽的。” “那你怎么會知道?” 倪素望著他,“你生前也是官場中人嗎?” 徐鶴雪沒有否認(rèn)。 “韓清幼年受刑入宮,他唯一的牽掛便是至親的jiejie,那時他jiejie為人所騙,婚后受盡屈辱打罵,他jiejie一時失手,刺傷其夫,深陷牢獄將獲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正好在側(cè)?!?/br> “那后來,他jiejie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為其辯罪,官家開恩,免除死罪,許其和離。” 徐鶴雪所說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獻,但當(dāng)年孟云獻并未親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幾乎無人知道韓清與孟云獻之間這段恩義。 “難怪你讓我不要怕?!?/br> 倪素終于知道,那句“至親之重,重我殘生”為何是殘生了,“可是我看見他手里的鐵刺鞭,還是很害怕?!?/br> 怕那一鞭揮下來,上面的鐵刺就要撕破她的血rou。 “你已經(jīng)足夠勇敢了。” 遮蔽光線的馬車內(nèi),徐鶴雪并不能將她看得清楚。 倪素搖頭,“那是因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著我,我會覺得我至少還有一些底氣在,”她的聲音很輕,“我只能盡力抓住你給我的那一分勝算?!?/br> 徐鶴雪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際,卻聽倪素忽然問。 徐鶴雪下意識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點茫然,“嗯?” “老伯?!?/br> 倪素盡力提高了些聲音。 外頭的馬夫聽見了,回頭應(yīng)了一聲,“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們太尉府還要過幾條街呢!” “請幫我買兩塊糖糕?!?/br> 倪素說。 街邊的食攤總是天不亮就擺好,食物的香氣飄了滿街。 馬夫停了車,買了兩塊糖糕掀開簾子遞給趴在車中的倪素,又瞧見她身上都是血,嚇人得緊,便道:“我這就趕緊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給您請醫(yī)工?!?/br> 簾子重新放下,徐鶴雪的眼前從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將油紙包裹的糕餅塞到他手中。 “我答應(yīng)過你,要給你買糖糕吃?!?/br> 徐鶴雪垂眼,看著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熱霧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許他眉眼處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鶴雪捧著那塊熱騰騰的糖糕,輕聲道:“謝謝?!?/br> 第17章 菩薩蠻(五) 事實上,徐鶴雪早忘了糖糕是什么樣的。 為人時的習(xí)慣,好惡,他游離幽都近百年,早已記不清了,只是有些東西,恰好關(guān)聯(lián)著他某些勉強沒忘的記憶。 就譬如這塊與兄嫂相關(guān)的糖糕。 它散著熱氣,貼著他的掌心,此時此刻,徐鶴雪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顯得guntang非常。 外面的天色還不算明亮,竹簾壓下,車內(nèi)更加昏暗,徐鶴雪隱約看見身邊趴在車座上的姑娘一側(cè)臉頰抵著手背,張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試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么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干澀的,嚼蠟般麻木的感覺。 它好像沒有一點味道。 “里面的紅糖還是熱熱的,你小心不要被燙到,”倪素一咬開金黃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漿,“真的好甜?!?/br> 徐鶴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漿,只見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團黑紅的顏色,聽見她說甜,他不由抬頭朝她看去。 “好吃嗎?”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問。 “好吃?!?/br> 他答。 倪素勉強吃了幾口糖糕,沒一會兒又在馬車的搖搖晃晃中陷入渾噩,馬車在太尉府門口停穩(wěn)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間再沒有血腥潮濕的氣味,她夢到自己在一間干凈舒適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縣的家。 “好威風(fēng)的朝奉郎,咱們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個,那眼睛都長頭頂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聽見些說話聲,陡然一道明亮的女聲拔高,驚得她立即清醒過來。 一道青紗簾后,隱約可見一身形豐腴的婦人躲開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聲些,莫吵醒了里頭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綠官服還沒脫,說話小心翼翼,還有點委屈,“大理寺衙門里頭這兩日正整理各地送來的命官、駐軍將校罪犯證錄,我身為司直,哪里脫得開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難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么地方?你遲一些請人說和,她就被折磨成這副模樣了!” “春絮,醫(yī)工不是說了,她身上的傷是仗刑所致,是皮rou傷,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誰去了都要脫層皮,或者直接出不來,但夤夜司的韓使尊顯然未對她用刑,畢竟她無罪,”男子試探般,輕拍婦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亂對人用刑的,韓使尊心中有桿秤,咱們這不是將她帶出來了么?你就別氣了……” 婦人正欲再啟唇,卻聽簾內(nèi)有人咳嗽,她立即推開身邊的男人,掀簾進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蒼白,一雙眼茫然地望來。 年輕婦人見她唇干,便喚:“玉紋,拿水來?!?/br> 名喚玉紋的女婢立即倒了熱水來,小心地扶著倪素起身喝了幾口。 倪素只覺喉嚨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軟凳上的婦人,豐腴明艷,燦若芙蓉:“可是蔡jiejie?”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著倪素的雙肩讓她伏趴下去,又親自取了軟墊給她墊在底下,“你身上傷著,快別動了。” 說著,她指著身后那名溫吞文弱的青年,“這是我家郎君,苗易揚?!?/br> “倪小娘子,對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br> 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貓似的,挨著自家的媳婦兒,在后頭小聲說。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搖頭,“若非平白惹了場官司,我也是斷不好麻煩你們的?!?/br> “快別這么說,你祖父對我娘家是有恩的,你們家若都是這樣不愿麻煩人的,那我家欠你們的,要什么時候才有的還?”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鬢邊的細汗,“好歹是從那樣的地方兒出來了,你便安心留在咱們院中養(yǎng)傷,有什么不好的,只管與我說。” “多謝蔡jiejie。” 倪素輕聲道謝。 蔡春絮還欲再說些什么,站在她后面的苗意揚卻戳了兩下她的后背,她躲了一下,回頭橫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meimei可有小字?” “在家時,父兄與母親都喚我‘阿喜’?!蹦咚卣f道。 “阿喜meimei,我將我的女使玉紋留著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br> 說罷,蔡春絮便轉(zhuǎn)身掀簾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將養(yǎng)?!?/br> 苗易揚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著跑出去。 女婢玉紋見倪素茫然地望著二郎君掀簾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聲,道:“您可莫見怪,二郎君這是急著請我們娘子去考校他的詩詞呢!” “考校詩詞?”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們娘子的父親正是二郎君的老師,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寫漂亮文章與詩詞的慧根,虧得官家當(dāng)初念及咱們太尉老爺?shù)能姽?,才讓二郎君以舉人之身,憑著恩蔭有了個官身。” 大理寺司直雖只是個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還給了苗易揚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進士出身的官兒,文人氣性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們二郎君這樣舉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擠,二郎君常要應(yīng)付一些詩詞集會,可他偏又在這上頭使不上力,得虧我們娘子飽讀詩書,時常幫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