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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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凌,你怎么樣?”倪素立即起身。 徐鶴雪搖頭,骨節(jié)修長的手指一抬,倪素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發(fā)現(xiàn)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長怎么會在云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發(fā)不安,也更覺怪異。 “跟著它,就知道了?!?/br> 徐鶴雪扶著樹干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來,淌過他的指節(jié)。 燈籠里最后一點焰光被雨水澆熄,倪素本能地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卻又忽然停住,輕聲詢問,“我可以碰你嗎?” 她記得方才在客棧中,他那份無聲的抗拒。 徐鶴雪循著她聲音所在的地方側(cè)過臉,就好像在看著她一樣,雨絲拂來,他半垂起眼簾,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著他伸來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 雨水順著兩人的指縫滴落,倪素扶著他跟著那粒魂火往前,雖無燈籠照明,但徐鶴雪身上浮出的瑩塵卻如淡月輕籠,令她足以勉強視物。 山間雨勢更盛,悶雷轟然炸響。 殘破的佛廟里,靠著墻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驚醒,眼下雖是孟秋,時節(jié)仍熱,但乞丐在睡夢里被雨淋濕了破舊的衣裳,此刻醒來不免打一個寒顫。 廟里也不知誰點上了蠟燭,那么小半截燃著,小乞丐仰頭,雨水順著破碎的瓦縫遞到他的臉上。 窸窣的響動傳來,小乞丐聞聲望去,看見他的爺爺正舉著半截殘蠟在佛像那兒細細地看。 “爺爺,您在看什么?” 小乞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頭發(fā)花白的老乞丐探頭,見朝他招手:“小子,你來看這菩薩的后背?!?/br> 小乞丐不明所以,從草堆里爬起來,雨水順著破瓦縫四處亂灌,弄得地上又濕又滑,他腳上沒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過去,嘟嘟囔囔,“山里的菩薩,都是咱們這樣窮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么好看……” 話還沒說罷,小乞丐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爺孫兩個一下回頭,只見雨霧茫茫的山廟門外閃電驚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羅裙沾了泥水,雨珠順著她鬢邊的幾綹淺發(fā)滴答,她的視線最先落在廟中那對乞丐爺孫身上,但又很快挪開,她提裙進門,四下張望。 爺孫兩個的視線也不由追隨著她。 老乞丐不防被蠟油燙了手,他嘶了一聲,見那女子又朝他看來,他摸不著頭腦,問:“姑娘,你這是做什么呢?” 山野佛廟,夜雨聲聲,冷不丁遇著個年輕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時在此的?可有遇見一個年輕男子?” 倪素鞋履濕透,踩水聲重。 “這又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除了咱們爺孫,誰會到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來?”小乞丐先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風,潮濕積水。 可是倪素是追著那一?;昊鸲鴣淼模羲男珠L倪青嵐不在這里,那魂火又為何會游離至此? 電閃雷鳴,短暫照徹破檐之下,閃電冷光與老乞丐小心相護的燭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見那一?;昊?。 她的視線追隨著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薩身后。 魂火消失了。 雨水擊打殘瓦,淅淅瀝瀝。 倪素匆忙張望,可這間佛廟就這么大,除了殘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來她的臉上,倪素渾身僵冷,猛地回頭。 光影如刀割在菩薩彩繪斑駁的肩頸。 而它寬闊的脊背泥色與其它地方并不相同,像是水分未干的新泥。 乞丐爺孫兩個面面相覷,正茫然之際,卻見那姑娘忽然搬起來地上的磚石用力地朝菩薩的后背砸去。 “你這是做什么?可不敢對菩薩不敬啊!”老乞丐嚇得丟了殘蠟。 倪素充耳不聞,只顧奮力地砸。 煙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磚石倏爾砸破菩薩的整片脊背,一塊塊泥皮掉落下來,那老乞丐忽然失聲:“菩薩里頭居然是空……” 這一剎,里頭不知是什么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沒了老乞丐的后半句話。 潮濕的雨水里,腐臭的味道越發(fā)明顯。 閃電頻來,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來半腐不腐的一只手,他嚇得瞪大雙眼,驚聲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孫兒的眼睛,回頭卻見那個臉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兩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fā)顫。 停在半空片刻,倏爾手指蜷緊一個用力將那黑布徹底掀開。 雷聲滾滾,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轉(zhuǎn)身,幾欲干嘔。 地上的尸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認得他發(fā)髻間的銀簪,認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親在他臨行前親手縫制。 大腦轟鳴,倪素嘴唇微張,顫抖得厲害,根本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乞丐爺孫兩個嚇得不輕,眼下也顧不得什么雨不雨的,兩人一前一后的,匆忙跑出廟門。 夜雨聲重,四下淋漓。 倪素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兄長……” 眼淚如簇跌出,倪素雙手撐在泥水里,“兄長……” 扶著門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鶴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從他身邊跑過那對乞丐爺孫根本沒有發(fā)覺他的存在。 “倪素?” 他輕聲喚。 廟中尚有一盞殘燭在燃,可那光亮不屬于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聽不到倪素回應(yīng),卻聽她嗚咽聲重,模模糊糊地喚著“兄長”兩字。 夜雨交織她無助的哭喊, 徐鶴雪循聲而摸索往前,一點,一點地挪動到她的身邊。 他試探著伸手,逐漸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觸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滿手雨露。 她渾身都濕透了。 徐鶴雪觸摸系帶,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輕輕披在她的身上。 第13章 菩薩蠻(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薩廟已經(jīng)荒廢了十幾年了,誰曉得那菩薩里頭怎么封著一具尸體……” 光寧府衙議事廳內(nèi),楊府判緋服而坐,肩頭還殘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絨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尸房中見過的那具尸體一霎又沒了胃口,將桃子擱下轉(zhuǎn)而端起茶碗:“聽說砸開菩薩后背,發(fā)現(xiàn)那舉子尸體的,正是該舉子的親妹?!?/br> “親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風濕腿,聽了這話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廟,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薩像中?” 連在廟中棲身的那對乞丐爺孫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兒去,又知道尸體就在里頭? “聽她說,是兄長托夢?!?/br>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夢?”陶府判吃了一驚,手中的茶碗也擱到一旁,“這算什么說辭?不可理喻!” “現(xiàn)如今,那女子人在何處?” 楊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皺起眉。 “正在司錄司獄中,早前那乞丐爺孫兩個跑來報官便驚動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實在不足以解釋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那泥菩薩廟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讓田啟忠先將其帶進司錄司審問一番?!?/br> 推官繼續(xù)說道。 “如此,豈不是要先來一番殺威棒?”陶府判一聽,與那楊府判相視一眼,他捋了捋白須,“這案子,甚怪啊……” 議事廳這廂說起的田啟忠,正是光寧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陰雨綿綿,他正在司錄司獄中審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還堅持你那番托夢的說辭么?” 田啟忠面無表情,端坐書案后,審視著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輕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鮮血濡濕,她滿鬢冷汗,幾綹淺發(fā)貼在頰邊,一張臉慘白如紙,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是?!?/br> 倪素一手撐在春凳上,氣音低弱。 “子不語怪力亂神?!?/br> 田啟忠緊皺眉頭,厲聲呵斥,“你這小女子,還不快快招實?” 只見他一個眼色,一旁的皂隸舉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啞的慘叫,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暗黃燈影里,倪素半張臉抵在凳面上,汗?jié)竦膩y發(fā)底下,一截白皙的后頸纖細而脆弱。 刑杖之痛,絕不會麻木,只會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rou戰(zhàn)栗,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濕衣料的黏膩。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為何帶一辟邪黃符?” 她的唇顫抖不停,努力發(fā)出聲音。 田啟忠神情一滯,不由觸摸自己的腰側(cè),他這件綠官服下,的確綁著一道折角的黃符。 那是家中老母親特地求來給他隨身帶的,縱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負母親的心意。 可黃符藏在官服底下,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說過,我在夢中夢到那間泥菩薩廟,也夢到自己砸開菩薩的后背,”倪素艱難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夢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黃符掉在了山徑上,然后是您身邊的皂隸幫您撿起……” 她越說,田啟忠的臉色就越發(fā)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