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陳圣硯撿起掉在床邊的t恤,翻到正面后穿上。轉(zhuǎn)頭看了眼發(fā)出細(xì)微鼾聲的吳元青,像貓咪一樣的睡臉一部分埋在枕頭里,每次都讓他忍不住心生憐愛。他緩緩爬回床上,把臉湊在耳邊,即便知道吳元青不會醒來但也還是對他說了聲「我先回家囉」,然后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走出旅館,天邊呈現(xiàn)魚肚白,另一頭則是已經(jīng)有點洗白的藍(lán)灰色,像是退色一般朝著西邊脫去黑夜的痕跡。陳圣硯在無人的街上騎著腳踏車,忍不住停下來抬頭望,吸入冰冷的早晨空氣,肺部瞬間降溫,于是在打哆嗦之前趕緊用力踏下踏板,讓身體熱起來。 他哼著他最喜歡的那首歌,并不時彈舌模仿著鼓聲,彷彿一人就可以擔(dān)任所有樂器,組成一支完整的樂團。在這寂靜的只剩下呼吸聲的清晨,哼出的旋律流進了沿路的巷子里,讓冷的幾乎結(jié)凍的空氣sao動起來。 到家后,他悄悄地將腳踏車牽進小門,小心翼翼地踢下側(cè)柱,讓腳踏車安穩(wěn)地站著。用鑰匙緩慢轉(zhuǎn)動大門的鎖,探頭往漆黑的客廳看了看,確認(rèn)沒人后將大門再次以最低的音量鎖上,躡手躡腳走上樓。 等到房門完全緊閉,陳圣硯才敢放松下來。呼了一口氣坐在床邊,蹭著被子爬進被窩里面。 陳圣硯的心臟蹦蹦跳,除了像是做小偷一樣的緊張感以外,還有昨晚殘馀的興奮感。儘管已經(jīng)幾乎一整晚都沒睡,但他還是睜著大眼看著天花板,重覆回想著吳元青點頭的模樣。 非常簡陋又像是扮家家酒一樣的求婚,沒有戒指也沒有單膝下跪。陳圣硯不自覺開始預(yù)想著未來某一天一定要好好的重新求婚一遍。穿著西裝,在吳元青面前單膝跪著,拿出婚戒,他笑得比以往還要溫柔…… 十八歲的陳圣硯規(guī)畫著未來美好的輪廓,想著想著還是不敵睡意笑著閉上眼睛睡著了。 ◆ 吳元青坐在小鎮(zhèn)里唯一的連鎖咖啡店里,喝著不是特別美味的冰拿鐵。他反覆咬著吸管,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滑著手機,瀏覽的網(wǎng)頁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襯衫,上面還殘留著一些皺褶,讓吳元青感到有點煩躁。 才剛在旅館過軟的床上醒來,便接到陳圣硯打來的電話,他用著有些抱歉的語氣,說舅舅想要見自己一面。原本吳元青還覺得自己在作夢,問了好多遍才確定就是今天要見面的意思。電話里沒有多說些什么,也沒問清楚見面的目的,吳元青便急急忙忙掛上電話,把昨天弄得皺巴巴的襯衫沾了些水后勉強拉平,然后迅速洗了個澡,把自己打理的勉強可以接受的程度后便離開旅館,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這里。 看著冰塊在玻璃杯里載浮載沉,突然昨晚的事情在腦中閃過。像是在回顧夢境一般,感覺不到一點真實。習(xí)慣影像記憶的吳元青其實記不太得細(xì)節(jié),因為被淚水干擾的雙眼看出去的都是經(jīng)過柔焦特效的畫面。 每次讓情緒自然流露時,都覺得自己好像會切換成另外一種人格,那些情緒像是洩洪般無法控制,連自我也會被淹沒。吳元青不太喜歡這種感覺。 之后回想起來的記憶,都和昨天一樣十分模糊,只知道自己哭的很累,伴隨著胸口的不適。以前也有發(fā)生過一樣的情況,最嚴(yán)重的一次甚至失去了一小段記憶。 不過答應(yīng)陳圣硯的事當(dāng)然是沒有忘記,應(yīng)該說昨晚哭過后唯一清晰的記憶就只有這個。 沉浸在幸福感中,現(xiàn)實面也悄悄躲藏在這份美好的糖衣底下。吳元青今天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到未來的事,光是能不能結(jié)婚就是一個問題,還有自己是否真的有辦法照顧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成為他的家人? 家人這個身份,對吳元青來說太過遙遠(yuǎn)。他是公司的經(jīng)理、陳圣硯的男友、某人的朋友、母親的兒子……只要活著,人在每種關(guān)係里都會有各種稱謂,但他早就忘記成為誰的家人是什么感覺了。在無法原諒母親的那段時間,他連同被愛的記憶也捨棄,就算釋懷了,那段被丟棄的感覺也就再也沒回來。 回過神,吸管已經(jīng)被咬的稀巴爛,他只好停止咬它,改成拿吸管戳冰塊。 如果是陳圣硯,應(yīng)該就不會想這些庸人自擾的問題,只會一股勁的把他的愛往吳元青心上的隙縫填。想著他,那股幸福的暖流又會再次回到胸口中央,于是他只好反覆想著他那張傻笑的臉。 因為不時盯著門口瞧,在推開門之前他便看見陳圣硯和站在身后一位體格健壯的男子。吳元青舉手揮了揮,東張西望的陳圣硯看見他后立刻傻笑走了過來,身后的男子臉上也掛著燦爛程度不相上下的笑容。 吳元青反射性地站起來,點點頭和對方打招呼。 「您好。」 「你好你好,我是圣硯的舅舅。不好意思還讓你留下來,圣硯早上說你出差在附近,我就拜託他臨時安排了,有耽誤到你嗎?」 「……是沒有?!箙窃喑愂コ幙慈ィ灰妼Ψ绞沽耸寡凵?,他只好眨了眨眼繼續(xù)配合這個劇本。 「我下午剛好都沒工作了,請坐吧?!?/br> 「你也請坐。」 梁世聰因為對方穿著西裝的關(guān)係,動作開始彆扭起來,同時回想自己這輩子少數(shù)穿過西裝的時候應(yīng)該就只有婚禮了。他打量了一下吳元青的西裝,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很貴,但他光看那個材質(zhì)也知道不太便宜。 「你又喝冰的了,今天有點冷欸?!龟愂コ幱弥行?dān)心的口吻說道。 「不想喝熱的。」 「點熱的放涼嘛。」 「這樣就不能馬上喝了?!?/br> 「我怕你感冒啊?!?/br> 「不會啦?!?/br> 梁世聰在對面靜靜看著他們,耐心等著兩人一來一往的間聊結(jié)束,找到空擋后便說:「那個……元青?」像是要確認(rèn)是否說對一樣,名字的部分帶著尾音上揚的口語氣。 兩人差點忘記舅舅的存在,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面向前方坐好。 「嗯,是。」不小心開啟和客戶說話的模式,吳元青身子向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全神貫注等著梁世聰說話。 「今天來只是要看看你,我等一下就要去工地忙了,所以你可以不用太緊張?!?/br> 吳元青稍微放松露出了笑容,下意識雙手搓著大腿,抹掉手心的手汗回答:「嗯,好的?!?/br> 梁世聰用桌上的水壺倒了杯水,并喝了一口說:「聽說你們差12歲?你看起來很年輕啊?!?/br> 「媽之前還說他像大學(xué)剛畢業(yè)?!龟愂コ幫嶙煨χf,然后轉(zhuǎn)頭欣賞著男友看起來幼齒的臉。 「哈哈哈哈她太夸張了,我看過的人很多,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社會上打滾過了。元青看起來工作能力就很好,你是做什么工作?」 「設(shè)計,主要是幫企業(yè)設(shè)計品牌形象?!?/br> 梁世聰雙手抱胸,點了點頭說:「雖然不太了解,但是好像很厲害?!?/br> 「沒有,我們只是一間小公司而已。」 「不用謙虛啦,真的很厲害啊,設(shè)計應(yīng)該都用電腦去做的吧?像我這種高中畢業(yè)的只能去做工了。」 「舅舅也是很厲害啊,因為有好技術(shù),很年輕就當(dāng)工頭了。而且底下的人都很尊敬他喔?!?/br> 「哎呀這種事不用講出來啦,那是因為其他人剛好都是剛出來沒多久的,只好我去做啦。」 「我只是覺得你不用這樣說自己啊,高中畢業(yè)又怎樣,你賺錢養(yǎng)舅媽還有其其睿睿欸?!?/br> 「我這是做苦力,和人家元青不一樣啊?!?/br> 陳圣硯擺出不服氣的臉,順勢喝了吳元青的冰拿鐵,喝完一口朝了可憐的吸管看一眼。 「其實今天來主要是要和元青說些話?!?/br> 「舅舅請說吧。」 梁世聰深吸了口氣,伸手抓了后頸,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圣硯,當(dāng)時我姊走的時候我們也都不在他身邊,我也知道你那天在醫(yī)院陪著他們。如果沒有你的話圣硯可能沒辦法這么快振作了?!?/br> 吳元青微微垂下頭,因為不太習(xí)慣這種場面,只好沉默地聽著。 梁世聰繼續(xù)說:「所以我希望他回來只是想要多陪陪他,并不是反對你們,希望你可以理解?!?/br> 「我明白。」 「嗚啊??你應(yīng)該趁我去上廁所的時候再對他說嘛?!龟愂コ幮呒t了臉,雖然雙手摀住臉但還是停止不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覺,無處躲藏的他只好怪起了梁世聰。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時候要去廁所?。《覟槭裁词悄愫π??」 陳圣硯「唉唷」一聲,沒再反駁。吳元青微笑看著他那翹起來的嘴唇。 「你有沒有和元青說你以后打算怎么樣?」 「有啦?!?/br> 「元青啊,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在之后你還是能夠繼續(xù)支持他。畢竟這段時間對圣硯來說很重要,雖然不在同一個地方很辛苦,但如果你有空都可以來宜蘭陪陪他?!?/br> 「謝謝?!箙窃嗲妨饲飞?,說:「舅舅放心,不管他在那里我都會支持他的。他是我……非常重要的人?!?/br> 吳元青說完后把手蓋在陳圣硯在桌底下的手背上,但雙眼還是直勾勾地看著梁世聰。陳圣硯感覺到他很緊張,于是反過來緊握他的手,并不時加重力道捏個幾下。看著他的側(cè)臉,忍著想親他的衝動。 梁世聰點了點頭,說:「很好很好,好久沒聽到這種話了。很不錯,這樣我就放心啦?!?/br> 說完后接著是一陣大笑,似乎是很滿意吳元青的回答。梁世聰有著柔軟的笑容,黝黑的膚色讓酒窩更加明顯,吳元青不由自主地盯著那似乎深不見底的凹洞。 梁世聰看了看時間,突然神色有些緊張:「抱歉啊,我快來不及,得趕過去了。你們慢慢聊!」 說完后站起身,并在桌上順手壓了張五百元,在兩人阻止他以前馬上離開位置。吳元青也只能小小的「啊」了一聲。 已經(jīng)背對著兩人的梁世聰,走了幾步又突然轉(zhuǎn)頭說:「對了,以后當(dāng)作是一家人啦,下次來就住我們家,別再去住旅館了。」 在座位上的兩個人聽了心頭一驚,看著他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咖啡店的背影,接著轉(zhuǎn)頭對望。 「你說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說謊啦?」 「聽起來很像是發(fā)現(xiàn)了。」 「怎么辦?」 「如果他問的話就實話實說吧?!箙窃嗪攘丝诒鶋K已經(jīng)溶化一半的拿鐵。 「你剛剛其實很緊張吧?」 「嗯,被發(fā)現(xiàn)了。」 「但你乍看很從容啊,謝謝你。我早上只是稍微提一下你在宜蘭,舅舅二話不說就說要見你?!?/br> 「總覺得比見你媽還要緊張?!?/br> 「哈哈哈怎么會?」 「說是要見一面,以為是要叫我和你分手呢?!?/br> 「啊……在電話里沒講清楚?!?/br> 「真是的?!?/br> 「我也很緊張麻。」 陳圣硯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坐靠近吳元青,在他耳邊說:「你最后說的話好帥,好想再聽一次啊?!?/br> 「不行,一次是我的極限了。」 「而且也不是看著我說的……」 「對了?!箙窃嗟皖^翻了背包,從里面拿出了一盒菸?!高@個,幫我保管吧,我不抽了。」 陳圣硯接過菸,說:「好,但這個有這么快一下子戒掉嗎?」 「你都叫我別抽了,不管怎樣我都得戒吧?!箙窃嗾f完后,立刻把杯子里的拿鐵喝完,穿起外套后拿著帳單準(zhǔn)備結(jié)帳。 「要走了?」 「嗯,你先去旁邊巷子等我。」 陳圣硯感到困惑,但還是乖乖照做。開門的瞬間清新的空氣突然襲來,讓陳圣硯的腦袋瞬間醒了過來,蹦蹦跳跳地跑到旁邊的巷子。今天雖然有些冷,但出太陽后在室外也不至于冷到打哆嗦。 過沒幾分鐘,吳元青走出店門后就直直地朝陳圣硯走去,黑色大衣被冷風(fēng)吹的搖擺不定。 在陳圣硯面前停了下來,吳元青面無表情,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彷彿走出來的是不同人。陳圣硯立刻意識到,這或許才是吳元青毫無保留時才會有的樣子。 吳元青以異常緩慢的節(jié)奏舉起手環(huán)住他,然后漸漸將手臂縮緊。他的身體軟綿綿的,整個人挨在陳圣硯身上。 「怎么了……」 陳圣硯想推開看他的臉,但卻被更用力地環(huán)抱住。 「聽你舅舅說的話,我覺得很開心。」 「我其實也是,我不知道他居然會說這些?!?/br> 「為什么你們都可以毫不保留的接受我呢?明明我和他才第一次好好說話,為什么就可以把我當(dāng)成一家人?」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人啊?!?/br> 「只是因為這樣嗎?」 「不相信嗎?」 吳元青緊靠著陳圣硯搖了搖頭,過了一陣子后開口說:「不管你在哪里,我心里都會一直有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對我來說多重要??還有你帶來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像做夢一樣。」吳元青停頓,更加用力摟著他:「圣硯??別讓我回到黑暗里?!?/br> 陳圣硯心頭有一股涼意刺了進來,好像是隨著吳元青的嗚咽聲傳遞過來的。他的額頭蹭著陳圣硯的肩膀,瀏海隨之變得凌亂。 油然而生的不捨讓那股涼意隨即消逝,他輕撫著吳元青的背,希望能將自己在寒冷中僅存的溫暖傳遞給他。 陳圣硯像是對待孩子一般,有規(guī)律地拍著他的背,說:「不管我們有沒有在彼此身邊,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擁抱的感覺。因為沒辦法隨時給你,所以你一定要用身體記得,只要這樣就不會回到那里的,知道嗎?這個感覺是只屬于你的。」陳圣硯接著用力緊抱,然后把吳元青從自己身上用力推開,雙手捧著他的臉頰。 他的眼眶有點紅但沒有哭,眼里也沒有被憂鬱蒙蓋著,閃閃發(fā)光的雙眼里透著陳圣硯之前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絕對不會!」陳圣硯帶著有些憤怒的聲音說道。具體究竟是對什么感到憤怒他并不確定,但他想把縈繞在吳元青身上的束縛趕走。 吳元青點了點頭,隨著每次的點頭,他把頭越垂越低,靠回他最喜歡、最有安全感的肩窩。 「我會好好加油,等到考上臺北的學(xué)校我就會回去找你?!?/br> 吳元青抬眼,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但還是擠出了一點點笑。像這種自己說不出來,宛如小孩般的宣示,總會讓他感到心里很舒暢,胸口悶住的感覺也會消失不見。 「以后我會騎車來找你。」 「不要啦很遠(yuǎn)欸,這樣我會擔(dān)心,如果車壞掉怎么辦??」 「??你不要烏鴉嘴啊?!?/br> 「你趕快出發(fā)了,明天還要上班。」 「我送你回家吧?」 「我騎腳踏車來的?!龟愂コ幹赶虿贿h(yuǎn)處的腳踏車。 「嗯,那??下次見了?!?/br> 說完后緊牽著的手依依不捨的松開,吳元青轉(zhuǎn)身朝前方的機車走去,陳圣硯在他身后揮著手。 當(dāng)吳元青快走到重機旁時,他轉(zhuǎn)過頭看向陳圣硯,臉上展現(xiàn)的是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還要溫暖的笑容。 陳圣硯像是觸電般,止不住心里的撞擊,沒多想就朝著對方跑去。拉著他的領(lǐng)帶,深深地吻了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又將溫?zé)岬纳嗉馍爝M對方嘴里。吳元青「嗯」了一聲,皺起眉頭。 兩人靠著彼此額頭,深深喘著氣。彼此的熱氣濕潤著對方的鼻息。 「不要忘記我說的,需要我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嗯,好?!?/br> 「是不是要錄音給你,這樣你每天都可以聽。」 吳元青噗哧笑出來:「不用啦,我不會忘記的。你說的話我都有好好記得。」 陳圣硯心滿意足地傻笑,再次吻著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觸碰在一起的愛人。但他并不感到孤單,他明白這次的離別,換來的會是充滿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