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3 三成熟與七成熟
陳謙和昨晚睡得早,今天天剛亮便醒了但又不愿意起床,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發(fā)呆。從陳謙和躺著的角度能看見一堵圍墻,砌得方方正正漆上白油,像一塊石膏放多了的豆腐。一隻走到圍墻上的貓從右方進入陳謙和的視線,貓爪輕提輕放,那安間自在的樣子宛如宅子的主人在巡視地盤。忽然貓的腳步停滯,徐徐轉過頭來與陳謙和對上視線。四目相接頃刻,貓壓下身體蜷縮四肢伏在圍墻上。貓通體發(fā)黑,一雙眼睛卻如寶石般湛藍,目不轉睛地與陳謙和對視。一坨黑毛球賴在墻上就像往豆腐上放了一顆黑豆。 這愜意的畫面被大門的開門聲打斷。這么早江川自然不會醒來,那么只能是住客在進出。陳謙和翻身下床,此時進門的是他沒預想過的人。唐垣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脫鞋子,手上拿著電話在低聲說話,看見陳謙和時做了個「看日出」的嘴型,隨后又把心思放回到通話上。 「嗯,回到民宿了?!?/br> 「怎么會迷路……我沒那么笨啊……」 「下次一起看吧,這次你視訊看的肯定不夠震撼好看?!?/br> 「嗯,你也再睡一下吧。」 唐垣在陳謙和詫異的目光下上樓補眠去了。 陳謙和把唐垣破天荒早起看日出的事情告訴了醒來在做早餐的江川。 江川問:「你那會兒是不是還沒醒?」 「我從看到他回來到現(xiàn)在一直醒著,怎么可能是做夢?!?/br> 江川又問:「日出的魅力這么大?」 陳謙和似乎想起甚么事情,「我當初就是為了看日出才留在小島上的,沒想到被困在這里,日子過一過還忘了看日出這回事。」 「那你明天可以看啊。」 陳謙和思考了一下,道:「現(xiàn)在突然找一天看好像有點不著前不著后?!?/br> 江川說:「那就最后一天,我們一起看吧?!?/br> 今天王燕和陳飛出門,陳謙和從雜物室里找出一把防紫外線大傘給兩人。陳飛撐起大傘,把紅印已經消下去的王燕護在傘下。 小島的環(huán)境像是把偌大的一個城市縮小在巴掌上,有田有房,有商店有醫(yī)院,學校從幼兒園到中學都俱全,只差一所大學。基本的生活配套能讓人不跨出島外也能生活到年老入土那一天。 王燕和陳飛在島上逛了小吃街,嚐到了一種古怪的手工製硬糖。這糖在賣給顧客之前是一大塊盤在金屬盆子里的,賣糖的老人用錘子和鑿把糖鑿開鑿碎,可見糖的硬度不一般。把硬糖放在嘴里能立刻嚐出芝麻的濃香和薑的微辣。這糖怪就怪在初時堅硬如石,越含越軟越嚼越綿,到最后能把牙齒纏到一起,用舌頭撩撥能把舌頭撩撥到發(fā)麻,頗有熱戀期間糾纏不清的感覺。王燕牙齒粘黏得張不開嘴,她看向陳飛,不料陳飛也如此,兩人縱使想笑也笑不出來,掙扎的模樣令人無聲捧腹。 小島是旅游區(qū),必然不缺精品店。陳飛喜歡看一些小擺設,便拉著王燕一間一間看過去。遇上喜歡的他會拿起來觀賞一番,滿眼都是歡喜巴不得揣兜里帶回家??伤棵康阶詈蠖际禽p輕把東西放下,轉過頭對差點要掏錢給他買的王燕說:「走!下一家!」 島上有一間小學,王燕和陳飛看見學校大門的時候不禁同時駐足。 陳飛的眼里爬滿不同色彩,他難忍驚喜地對王燕說:「老師,這好像我們的二中啊?!?/br> 王燕聽見那一聲「老師」不小心紅了耳尖,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陳飛的嘴巴剎時像破了洞的米袋,大米一粒粒爭先恐后地擠出洞口。 「還記得那時候我經常去美術室看你畫畫嗎?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煩,家里人不給我學音樂天天就知道叫我唸書,我也想唸啊但一打開書我就犯暈我能有甚么辦法。后來在你那兒我發(fā)現(xiàn)能靜下心來就天天跑你那兒看書去了,看累了還能看看你?!?/br> 話說出口陳飛不害臊,反倒是一旁第一次聽他提起這件事情的王燕紅了臉。 后來在畢業(yè)那天陳飛要了王燕的電話,說是到時候放榜了要告訴王燕高考結果。陳飛上大學后總是抽空約王燕吃飯,約著約著就如愿以償了?,F(xiàn)在陳飛算是剛出社會,王燕還在原來的學校當老師。兩人看著學校都不愿挪步。 小島上有一條花街,沿路都是花店,不同風格不同規(guī)模,如花海一樣爭奇斗艷。陳飛不著痕跡地留意著花店里賣的品種,驀地在一間既賣咖啡又賣花的店門前停住腳步。 「你站這里。」陳飛把王燕安置在店門一側,自己站在另一側,不妨礙店內外的人進出。 王燕好奇地看著不知道在打甚么主意的陳飛,只見陳飛清了清嗓子,眼睛澄澈明亮,嘴唇微啟,一陣輕柔細軟的歌聲從他嘴中由近至遠飄盪開來。那是一首1997年的老歌,martinamcbride的《valentine》。原唱唱這首歌時比此刻的陳飛年長,情感更加沉穩(wěn)低柔,而陳飛唱出了青澀的一往情深。四周的人群漸漸因為他的歌聲而聚集起來,惹得店里的人也頻頻探頭張望。 「i'vedreamedofthisathousandtimesbefore,butinmydreamsicouldn'tloveyoumore.」 唱到這兩句時一直直視前方的陳飛悄悄地轉過頭看了王燕一眼。王燕移不開視線,一門之隔這么近的距離,她卻彷彿凝望著在山頭悠揚輕唱的牧羊青年。 「you'reallineed,mylove,myvalentine.」 陳飛唱到最后像要把字含在嘴里用體溫把字化掉。他低頭鞠躬時又偷偷拿眼瞧王燕。人群中一些小女生發(fā)出歡呼聲,起起落落的掌聲讓陳飛高高揚起嘴角。 他把手攏在嘴邊向人群喊:「謝謝,如果大家喜歡我的歌聲可以到店里買花或者喝咖啡?!?/br> 不明所以的群眾議論了起來,以為他是在搞店里的活動優(yōu)惠,還有些人懊惱剛剛沒用手機拍影片。 突然一個女生喊話:「你再唱一首我就進去消費!」 陳飛只道一聲「好」,挺胸調整氣息眼珠轉了轉,技巧不多但情感真摯的歌聲又在街上傳開來。還是martinamcbride的歌,這一首更老,1992年的《whenyouareold》。這一次他的情感稍有轉換,帶著點懵懂,像一個剛入教的教徒,并不完整明白經書內容的含義,卻虔誠無比地祈禱著。 「whenyouareoldandtiredandgray,wearyouovercoatonsunnydays.whenyourbravetaleshaveallbeentold,i'llaskforthemwhenyouareold.」 王燕細細聽著歌詞,瞥見對面站著一對老夫妻。白發(fā)飄飄兩人相依,老爺子恰巧如歌詞里寫的一樣在大晴天里穿了件大衣,老太太笑著給老爺子擦汗。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她聽見陳飛潺潺唱道: 「andiwillbeoldtooyou'llsee.」 簡單幾個字讓王燕剎那間紅了眼眶。年齡的確是橫在每個人之間的一道距離,唯一讓人感到公平的是必然衰老這一條定律。然而定律放在陳飛與王燕之間化作了是一句情話。 一曲唱畢,果真有人進店里消費了,還有兩三個女生買了花獻給陳飛。陳飛哈哈大笑把花轉送給那對還沒離開的老夫妻。他讓王燕在店外等著,自己轉身進店里找店長。早在人群聚集的時候店長便注意到店外的情況,見到陳飛主動謝謝他為店里帶來的增益。 陳飛這時才有點羞怯,小聲問:「我想買花,能給我打折嗎?」 店長沒有太驚訝他的請求,把他帶到花區(qū)選花。陳飛沒有看那些紅紅黃黃白白粉粉的,直奔向一小撮介于藍綠之間又帶點紫的矢車菊前。 「這個,我想買一支?!?/br> 店長抽出一支矢車菊修修剪剪,又包裝好遞給陳飛:「不收錢?!?/br> 陳飛喜出望外,接過花便跑出店門把花送到王燕的手里。王燕瞪大了眼睛煞是驚訝。 「你第一份送我的禮物就是這花,我沒記錯吧?」陳飛揚揚得意地抬起下巴。 王燕輕撫花瓣點點頭。 「這花是店主送的我沒有花錢哦?!龟愶w的下巴越抬越高。 王燕心頭一燙,陳飛是把她的話聽進去的。 兩人在小島上逛到晚飯后才回民宿。陳飛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回到民宿竟然吵著要爬到梨樹上拍照。王燕面有難色地看向正在廚房準備做晚飯的民宿人員。 老闆說:「小心一點就行?!?/br> 陳飛一聽到能上樹,三兩下便竄到樹上擺出一個猴子撓頭的姿勢。樹葉被他碰得嘩嘩作響,有些果子還搖搖欲墜。王燕用自己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后催促陳飛下來。 陳飛從樹上看了看地面,半撒嬌半膽怯道:「你來接我?!?/br> 敢爬樹不敢下樹的陳飛讓王燕哭笑不得,她只好上前幾步伸出手去扶顫顫巍巍下來的陳飛。不料陳飛腳踏錯位置一滑直直往下摔,為了不壓到王燕慌忙中把人抱住轉身。一陣霹靂啪啦摔倒的聲響嚇到陳謙和和江川,趕快跑過來查看情況。幸好地上的兩人摔得不重,陳飛扶起王燕,撿起地上的手機。 手機上顯示著微信的聊天對話框,王燕的父母在跟王燕說「小林」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讓她好好把握住。 若不是對話框里有一張王燕母親發(fā)出的男人的照片,陳飛不會在撿手機途中多看一眼,不多看一眼他就不會瞥見對話內容。他像是看到美杜莎一樣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王燕見他表情有異便拿回自己的手機看了看,瞬間如墜冰窟。陳飛突然反應過來搶過她手機,滑動屏幕把前前后后的對話詳閱了一遍。王燕撲過去想把手機奪回來無奈被陳飛擋住,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在一旁的江川和陳謙和互相往廚房的方向使眼色,但四人站得并不遠,此時一走動恐怕會引起注意。 王燕扯了扯陳飛的衣服窘迫道:「這個我可以跟你解釋,我們回房里說?!?/br> 陳飛比梨樹還落地生根,他把王燕與父母的對話看得差不多了,便退出對話框返回對話列表,他把手機伸到王燕眼睛前,問:「那個『小林』是哪一個?」 「我已經拒絕他了?!雇跹嘧プ£愶w拿著手機的手晃了晃,「我們先回房里吧?!?/br> 「是哪一個?」陳飛把話縮短再問了一遍。 王燕的眼眶開始有淚在打轉,半晌,她伸出手指點開一個對話框。陳飛立刻收回手機查看訊息。其實不管是與父母的對話還是與小林的對話,王燕都明確表達了不想與小林談戀愛或是結婚的意思??筛改钢灰吹酵跹噙@樣的回覆便會晾著她一兩天不表態(tài),第三天又把小林的好拿出來跟王燕勸說一番,這樣的情況已經數(shù)不清有多少回了。至于小林則是三不五時來跟王燕問好,沒有逾越但也沒有放棄。 陳飛不是沒看到文字的情況,他冷冷地問:「那你為甚么下周要跟他見面?」 王燕不再看著陳飛,低下頭默默掉眼淚?!杆o我家里送了好多禮,我父母都收下了不愿意還,說要還就我自己去跟他見面還。我這次去只是想還禮?!?/br> 陳飛的聲音聽起來冷靜極了,「那人死皮賴臉送你的為甚么要還?」 「我父母做得不對難道我也要不懂禮數(shù)嗎?」 確實,一個人是大家閨秀不代表她的父母能以身作則,有可能是出淤泥而不染。 「這個人是你自己認識的還是誰介紹的?」 「父母介紹的。」 「他們介紹了你不能拒絕不加微信不說話嗎?」 王燕擦了一把眼淚,抬起頭與陳飛對視:「我三十歲還沒結婚他們只是擔心我給我介紹了一個人,那是養(yǎng)育了我三十年的父母,如果只是加個微信說說話能讓他們稍微安心一點,作為女兒的我為甚么不能做?」 說了一大段話的王燕稍稍喘氣,「你還沒到看得見父母老去的年紀所以覺得父母不必要尊重?!?/br> 這話就像一支標槍從遠方咻一聲擲過來插在王燕與陳飛之間。 陳飛把胸腔里憋著的氣全數(shù)排盡,撇開視線,把手機還給了王燕。他轉身離開的同時輕輕說道:「因為我把你看得比我父母還重要?!?/br> 陳飛問了很多,只有一句話沒問過王燕,「為甚么不告訴你爸媽你在跟我交往」,可能有答案的話不需要問出口,因此他選擇爛在肚子里。 那支街頭賣唱賺回來的矢車菊,早在兩人摔倒在地上時被壓得殘敗不堪。 沒一會兒,樓下的人聽見在比樓上更遠的地方可能是天臺傳來了吉他聲。王燕站著聽了一會兒,眼淚婆娑如雨。她忽略了一旁的江川和陳謙和默默上樓。 老闆和員工這時明白了吉他的用意。 廚房琉璃臺上已經醃製好的牛排因為王燕和陳飛的事情,被打斷了下油鍋的進度。陳謙和和江川訕訕回到廚房做晚飯。 rou下到guntang的油里立刻嗞哩嘩啦作響。 精神恍惚的陳謙被油彈到立即回神,他像氣球漏氣一樣說話:「一周前還沒有辦民宿的實感,現(xiàn)在好像太充實了……」 原本表情也有點嚴肅的江川見陳謙和這樣便調整了臉部肌rou,猛地一竄跳到陳謙和身后直呼:「哎呀油燙死我了!快保護我保護我!」 陳謙和聽出江川聲音里的笑意,知道人沒有被油彈到?!改俏冶粡椀侥兀俊?/br> 「你皮厚,不怕?!菇r少說這樣的話,一旦說起來「笑」果十足。 陳謙和的眼睛只彎了幾秒,又恢復成被眉毛擠壓的狀態(tài)。江川也不笑了,沉著聲音問:「是在想剛剛的事情嗎?」 陳謙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覺得我沒比陳飛好多少,出社會這么多年好像都白活了?!?/br> 鍋里的牛排顏色開始變深,陳謙和不自覺得用木鍋鏟按住軟嫩的牛rou,rou汁嘩啦啦流出。 他轉過頭看著江川說:「我在來這里之前有給別的公司發(fā)過簡歷,我有朋友在其中一家工作但我沒告訴他我投了他公司。前兩天他給我發(fā)微信說他收到消息,那個性sao擾垃圾聯(lián)系過不少公司讓他們別招我,說我人品不好工作能力不行。我朋友是聽到消息后才知道我被掃地出門了。」 陳謙和嘆了一大口氣,已經沒有了氣憤也沒有不甘,他淡淡道:「那垃圾有跟我說過會讓我在這圈子里待不下去,不知道『說得出做得到』這話在他那里還算不算是優(yōu)點?!拐f到這里他轉過身去把牛排翻面,聲音悶悶道:「聽前同事說,那個被sao擾了的女同事好像因為事情被鬧大了,覺得在公司里待不下去了,天天偷著哭?!鼓┝岁愔t和沒有絲毫底氣地說:「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一個大手掌覆上陳謙和的頭頂,左右來回磨蹭。江川的聲音沉而有力:「下次如果再有這種情況,你先拍照片或者調取監(jiān)控拿到證據(jù),私下跟施害者談,讓對方跟被害者道歉或者作出賠償,并且承諾以后不再犯,否則你會將證據(jù)交給警察走法律程序。這樣不會傷害到被害者的臉面,也達到懲罰犯人的效果。」 江川說了一大堆義正詞嚴的話,不料話鋒一偏:「不過這些都得建立在垃圾還能回收利用的情況下。不可回收的垃圾就拖到角落里打一頓?!鼓请b在陳謙和頭上的手落到了肩上,用力一拍:「可是不管是打人還是啞忍,這么做就不是你了,你已經處理得很好了,不是誰都要給面子的?!?/br> 陳謙和點了點頭,帶動肩膀也晃了晃,「你還是比我成熟,會想到別的處理辦法,我就只會一條直路走到底。像吃牛排,我喜歡三成熟的,你喜歡七成熟的?!?/br> 江川聽了頓時失語,放在陳謙和肩上的手不知道該怎么把面前的人揉溫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