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青瓷玉碎
一百零一、青瓷玉碎 這個夜寂靜,卻不平靜,親眼看著明誠被處決,梁仲春的心里無限欷歔,明樓讓人找他去上海飯店見他,他以為明樓是有什么計謀要把明誠給撈出來,他還想著明樓有什么通天之計能讓明誠詐死還是起死回生,怎么知道明樓找了他,是想問清楚這段時間明誠跟他說了什么,他們兩個人套了什么招? 梁仲春總覺得,明樓這是想知道明誠有沒有出賣他,所以最終他還是猜錯了,明樓果然也是國字輩的,而且階級可能比明誠還要高。 臨走了,梁仲春又問了明樓一句,真不救明誠?明樓居然說,「他該死,也只能死」,梁仲春嘆了一口氣,本來要轉(zhuǎn)身走了的,但明樓又突然叫住了他,說是兄弟一場,他想讓自己的人送他走,痛苦能少一點。 梁仲春點了點頭,同意了,問是要讓誰去送他?明樓指了他的那個新任小隊長,梁仲春就領(lǐng)著他,去七十六號的地牢帶明誠了。 梁仲春真給明誠換了件體面的衣裳,是由明家拿來的一套中山裝,質(zhì)料很好,他殺過很多抗日份子,還真沒一個死的時候穿得這么體面、收拾得這么乾凈的。 親眼看著明誠中了一鎗,親眼看著他倒落塵埃,梁仲春想,人終有一死,他知道自己哪天不是讓日本人給弄死就是讓抗日份子給殺死,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枉,只是不知道換成了明誠這樣的死法,是不是真的就比較值得? 一直到明誠被送上救護車,梁仲春都沒再看見明誠動過一下,看來,是真死了,明樓沒有做假,他還真狠心,從小親手養(yǎng)大的啊!而且還是為了明家赴死的,就沒得到他一滴眼淚、一句惋惜? 言默親自把梁仲春給送回家,到了梁公館門口,他給了梁仲春一把保險箱鑰匙:「花旗銀行三十六號保險柜,誠給你存了五十條黃魚。」 「這事就算辦成了?」 「辦成了?!?/br> 「你們可不能過河拆橋,半路把我給扔了?!?/br> 「誠讓我告訴你,他死了之后,七十六號馬上就會改天換地了,你的七十六號第一把交椅,明長官會保你坐上,你的妻兒……」 梁仲春抬起手,制止了言默的話:「別把我的妻子送回武漢?!?/br> 「喔?為什么?」 「跟了你們辦事,我就是命懸一線的人了,我不能讓人找到武漢去拿我妻兒的命威脅我或?qū)λ麄儾焕?,我寧可他們一直留在重慶,我會幫你們辦事,但你們要幫我保住他們?!?/br> 言默冷哼了一聲,由懷中拿出一張紙條:「誠早猜中你的心思了。」言默側(cè)身看見梁仲春挑眉,把紙條交給了他:「這是你妻兒在重慶住的地址還有電話,誠幫他們安排了假身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你的妻兒,他們很安全?!?/br> 「他還真有心,不愧是我兄弟。」梁仲春接過了紙條,一遍又一遍的看著上頭的地址及電話,像要把那些字刻在心里一樣,他不能留下任何證據(jù),只能靠腦子來記。 梁仲春拿出了打火機,在紙條邊緣點火,把手伸出了車窗外,在紙條全數(shù)化為灰燼前放開手指,任灰燼飄落在地。 「誠他……很喜歡苖苖?!?/br> 「苖苖也很喜歡他,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會和阿誠兄弟這么投緣?!?/br> 「你認(rèn)識的他,是身為偽裝者的他,若你能見到他真實的樣子,你也會想交這個朋友,真心的。」 「可惜,再也不可能看見他真實的一面了?!沽褐俅捍蜷_了車門走下車,伴著一聲嘆息。 是啊!從此之后,世間再無明誠了。 言默把車子駛離了梁公館,心上的那份悵然終于不用再掩飾,但言默終究也只是紅了眼眶,不見有淚滑下。 有句中國話說得好,「男兒有淚不輕彈」。 *** 汪曼春的酒量當(dāng)然是不如明樓的,很快的她就喝醉了,茫茫然的她整個人掛在明樓的身上,穿著旗袍的曼妙身子挑逗般的蹭著明樓的身子,明樓沒有推開她,但也沒有如她所愿,直到汪曼春一杯又一杯的喝,喝到了再也支撐不住,倒在明樓身上昏睡了去,明樓才露出厭惡的表情,用力的推開了她。 他抹了把臉,也抹不去對汪曼春的厭惡,明誠明明是為了明家、為了明臺去自首的,汪曼春居然為了嫉妒不提隻字片語。 她在騙了他明誠背叛他后,回頭就對他說她永遠(yuǎn)不會背叛他、永遠(yuǎn)不會騙他,可笑!這世間就沒有一個不說謊的人,即便是明誠,也對他撒了天大的謊言。 明樓打開了房間大門,朱徽茵就守在外頭。 「處決執(zhí)行了?」 「執(zhí)行了?!?/br> 「一切順利嗎?」 「順利?!?/br> 明樓糾結(jié)的眉頭,并沒有因為這句一切順利而舒展,他繼而交代了朱徽茵在規(guī)定時間發(fā)出電文,當(dāng)然這回用的電臺,不是故意讓七十六號知道的那一部。 凌晨兩點,慣例的傳送電文時間,軍統(tǒng)那邊收到了一封電文…… 「桔梗凋零,最終樂章開啟」 而共黨那邊,只有簡單的四個字。 「青瓷玉碎」 *** 汪曼春在踏進七十六號的地牢之前,都還是掛著笑臉的,昨夜她喝醉了,倒是明樓酒量好,見她醉了也不敢再喝了,反而陪了她一整夜,早上還和她一起吃了早餐、一起上班。 不是汪曼春的想法前衛(wèi),只是她認(rèn)定自己是明樓的人了,昨夜也特意做了打扮,穿了她平常鮮少會穿的旗袍,把她平常包裹在制服底下的曼妙身軀表露無疑,然而明樓即便喝了酒,即便已經(jīng)對明誠失望至極,終究還是沒有碰她。 汪曼春想,她是不是永遠(yuǎn)都不能取代明誠了。 不過今天早上醒來,看見明樓終于有了笑容,而且是對著她笑的,她又重新有了信心,這讓汪曼春下定了決心。 她要陷明誠于萬劫不復(fù)之地,自首?這是不存在的事,是他跟王天風(fēng)狗咬狗,最后不得不投案,還想著能用他口中的機密換自己一條命,所以才會供述。 汪曼春只審出了過去的事的主謀,還沒審出毒蛇背后更多人,甚至是上海情報站的少將站長,她會把明誠往死里虐,直到得到她要的為止。 只是……為此得害了明臺的命,她也顧不得了,為了她的前程,為了明樓,她只能犧牲了明臺。 然而她去到了七十六號的地牢,發(fā)現(xiàn)明誠及明臺都不見了,一經(jīng)詢問,竟是梁仲春把人帶走了,她憤怒的甩了屬下的巴掌,一排屬下只能垂首不語,汪曼春質(zhì)疑為什么梁仲春能把人帶走,他們都說梁仲春手上有上頭的命令。 上頭命令?上頭是誰?汪曼春真想把這些下屬一個個都抽一頓,她問為什么沒人通知她? 然后,只有一個人唯唯諾諾的說了:「汪處長,我們有人打電話、有人滿大街的找你、有人在地牢里等了一晚上,都找不到你?。 ?/br> 汪曼春失算了,明樓還在禁足,所以她去見他自然是隱蔽行程卻沒想到會正好出了事。 她又去找梁仲春理論,只得到了一張死刑執(zhí)行令,上頭還是藤田長官簽發(fā)的,梁仲春可也沒覺得這個差事好,還言語譏諷了汪曼春一番,說是她現(xiàn)在成了七十六號的紅人,而他就只是一個幫忙執(zhí)行鎗決的劊子手,他還不甘愿呢! 汪曼春當(dāng)然更不甘心,她還等著挖出明誠背后更多的線索。 「線索?汪曼春,你那幾句話騙騙明樓可以,騙不了知道真相的人,你以為明誠自首是祕密沒人知道嗎?他為了什么自首的你不是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偷偷送了一份密碼本出去,那是明誠給你看他的誠意,如果他沒親眼見到明臺離開,是不可能再給你任何線索的,你見過明誠身上的舊傷疤沒有,明誠是那種你在他身上用刑,就能逼出線索的主兒嗎?」 「你……」 「終究是明樓養(yǎng)大的孩子,不可能沒有一點感情,我?guī)湍銡⒘嗣髡\,明樓不會怪罪你,你還得感謝我呢!」 「你以為我就這一點私心?」 「你沒有私心?那好,明臺我可是放出去了,你若不相信明誠,你可以再把明臺抓回來、再刑,我就相信你沒有私心,不過……明家的本事確實不差,我派了眼線跟著的,結(jié)果明臺還是消失了,大概就是怕日本人……或是你反悔吧!」 *** 明樓被解除了禁足了,也回到了新政府上班,最近新政府及七十六號實在看多了明鏡的笑話,因為明鏡一知道明樓解禁了,能見人了,又到了辦公室去罵了他一頓。 「大姊……你怎么來了?下班后我就會回家了?!?/br> 「你以為我是來看你的?」 「我被關(guān)了這么多天,大姊不是來看我的?」 「被關(guān)?你被關(guān)是活該,誰讓你做這樣一份工作?!?/br> 「大姊,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這事了。」 明鏡的病還沒好完全,腿腳也還不是很利索,桂姨扶著她,就怕她摔了。 「明樓,咱們明家不缺這一點點薪水,你把新政府的工作辭了,這回是明臺被牽連,下回不知道要輪到誰?」 「大姊,明臺被牽連不是因為我在新政府工作,是因為阿誠……」明樓話沒說完,看了桂姨一眼后終究沒再說。 桂姨立刻在明樓及明鏡的面前跪了下來,聲淚俱下的道著歉:「大少爺、大小姐,我真不知道阿誠居然是軍統(tǒng)的特務(wù),都怪我,當(dāng)年收養(yǎng)了他就沒好好養(yǎng)他,才讓他踏錯了腳步?!?/br> 明樓對她是毫不遮掩的猜疑,他不是明鏡,在他臉上不能看到心軟:「你的意思是我當(dāng)年收養(yǎng)了他沒好好教他,是我的錯?」 「不是的!不是的!」桂姨知道自己說錯話,急忙解釋。 「做錯事的是明誠,你怪桂姨做什么?這十七年他是養(yǎng)在我們家,可不是養(yǎng)在桂姨那里?!?/br> 「大姊……她終究是阿誠的養(yǎng)母,阿誠出事之前她跟阿誠已經(jīng)和好,我不相信她?!?/br> 桂姨也急了,急急忙忙的辯駁:「不是的!阿誠他從沒有真正承認(rèn)過我,他是有目的的,我承認(rèn),他的態(tài)度有軟化,但沒跟我說過什么的?!?/br> 「要我信你可以,我會給你一筆錢,拿著這筆錢走吧!」明樓并沒有接受她的解釋,就跟十七年前一樣。 桂姨拉住了明鏡的手,向她求情:「大小姐,你不要趕我走,我無處可去了,外頭在打仗,我有份工可以做才能生活下去??!」 明鏡見明樓決絕,裝出一副氣憤的模樣,她及明樓都知道孤狼不會這么簡單就離開,這也只是舖陳而已:「好了,其實我內(nèi)心里不氣阿誠,你以為我喜歡你做這種漢jian狗官?!?/br> 「大姊!」明樓也怒了,喝斥了明鏡:「外頭人說我也就罷了,你為什么不能理解我?!?/br> 「我理解你?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你,你憑什么認(rèn)為你做的是對的?」 「所以你偷偷把明臺送走?因為你覺得我就是一個壞人,會連自己的弟弟都害?」 這的確也是孤狼懷疑的,明鏡在病中還著急的把被釋放的明臺送走,若他真是無辜的,何需逃,是不是怕有朝一日又被查出了什么? 死了一個明誠,孤狼還不夠滿意,明誠害她不能與自己的兒相見的恨,即便是將他挫骨揚灰都不能消磨,她只恨不能親眼見明誠被處決。 對明鏡、對明樓的恨,她還沒得到滿足,她不相信他們是清白的,所以她即便頂著明誠養(yǎng)母這個尷尬的身分也得留在明家,她還想查出他們更多罪證。 「對!我就是故意把明臺送走不告訴你的,上回明臺被抓走,你做了什么?你自請禁足,完全沒想把明臺救出來,若再有下一回,你只會把明臺交上去,所以我安排他離開,不讓你知道下落?!?/br> 「大姊,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人以為我心虛?」 「他們不是擔(dān)心明臺是軍統(tǒng)特務(wù)嗎?那我把他送離開上海不是更好,他就不能在上海作亂了?!姑麋R說完,又狠狠的剮了明樓一眼:「至于他們以為你心虛這一點,我完全不擔(dān)心,你若覺得受委屈了,把工作辭了就好了,只要你把工作辭了,跟我一起離開上海,我就告訴你明臺在哪里?!?/br> 「你……也要離開上海?」明樓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一樣,他感到很錯愕。 「明樓,我怕了,你知道明臺身上的傷有多重嗎?他只是一個孩子,可能連殺條魚都不會殺,卻被說他是殺人如麻的抗日份子,留在上海該有多危險。」 「但我們的家在上海??!大姊?!?/br> 「家?這里是家嗎?我怎么覺得我已經(jīng)身在戰(zhàn)場上了?!?/br> 「大姊,你相信我,我可以保護好你、保護好明臺?!?/br> 明鏡搖了搖頭,一回頭,看見了最后一次見到明誠時,她坐著的那個沙發(fā),她恍神的走到那里,好似能看見自己就坐在上頭,明誠就跪在她的身前,問她…… 「大姊,我不死,就是明臺死、大哥死,你只能挑一個了?!?/br> 不!明樓保不了他們,在遇到危難的時候,是明誠挺身用他的性命,換了他們一家安全。 「大姊……」 「明樓,大姊累了,你若肯跟我離開上海再來找我,否則,就當(dāng)我們姊弟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姑麋R在桂姨的攙扶下,緩緩走出明樓的辦公室,在臨出門前,她停了腳步:「對了!明公館已經(jīng)賣了,你有什么要收拾的儘快回去收拾。」 「賣了?賣給誰?」 「一個日本高官,多好啊!中國人都不敢置產(chǎn),倒是日本人敢,出了很好的價錢呢!」明鏡沒有出口的是,她的確佩服明誠,怎么有辦法把幾十年的老房子,騙得那個日本凱子出了高價買下?雖然把明公館賣給了日本人,明鏡并不樂意,畢竟那個家是父親親手買下的,也是他們一家子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充滿了回憶,可言默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也轉(zhuǎn)告了阿誠的一句話。 「大姊,家不是一間屋子,是人,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br> 是因為這句話,明鏡接受了明公館已被出售而且還是賣給日本人的事實,尤其是在言默說了另一句話之后…… 「明董事長,誠真的狠狠的敲了那個日本人一筆,我總算相信中國人的『無jian不商』?!?/br> 明鏡記得當(dāng)時明樓在一旁,一臉的學(xué)究氣:「這成語是誤用了,原來的意思是『無尖不商』,尖銳的尖?!?/br> 「管他『尖』或『jian』,明董事長開心就好不是嗎?」 這段話,讓蘇醫(yī)生診所里的那間祕密病房里終于傳出了笑聲。 若是沒出了明臺這事,明鏡可能還怨明誠隨意處置明家的資產(chǎn),但發(fā)生了明臺這事,明鏡半是陪明樓演戲,半是真的怕了,賣了明公館并希望她們一家轉(zhuǎn)移這事,明鏡也接受了。 不要怪她自私,只敢躲在后頭做一個紅色資本家,死了一個弟夫、傷了一個弟弟、一個弟弟還埋在新政府里,這樣還不夠嗎?能怪她自私嗎? 「大姊,你要逼我到這個地步嗎?」明樓的聲音把已經(jīng)神游得很遠(yuǎn)的明鏡給拉了回來。 「家跟工作,你只能選其中一個了?!?/br> 「我把工作做好,才能給大姊一個安定的家?!?/br> 「那你就等國家安定了,能給我一個不用擔(dān)心弟弟隨時會死的環(huán)境時,再回明家來吧!」 這是徹底決裂了,孤狼看得出來,心里也感到了快意,她得趕快給汪曼春報告這個好消息,相信她也會很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