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衛(wèi)璋生辰這日，金陵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晨起窗紙大亮，以為是個晴明天，揭屜一看，落了一片白茫茫。

    下人們都道，這是場瑞雪，過了明春，合該車馬流年。

    衛(wèi)國公為世子生辰，早些時候便四處下了帖子，今日在府中大宴賓客，讓眾丫鬟小廝都整飭得格外體面，鵠立廊下，以迎來賓。

    清商提著裙，小心翼翼踩在雪地上，一面往后看自己的足印，一面同衛(wèi)璋道：“早知你過個生辰都這樣大陣仗，我還不如不備生辰禮，反正備了也是寒磣——”

    她耷拉著腦袋，聲音漸漸小下去：“今日送你生辰禮的人定然多得很，也不差我這一個?！?/br>
    衛(wèi)璋淡淡瞥了她一眼，放緩步子，等她跟上，“你備的什么？”

    清商仰頭看他，勾起唇：“不告訴你。”

    說罷，又扭頭看向前方燈火流麗的雪中樓閣，嘆道：“真不愧是世子，如此豪橫，府上年年這樣大辦，來的都是同一撥人嗎？”

    雪夕異靜。

    許久，衛(wèi)璋道：“不，這是第一年?！?/br>
    樓閣內(nèi)，賓客漸滿。這些人多是京中新貴，老一派的世家卻沒見幾個，在京多年有些聲望的，平南王趙蹇算一個，旁的，再數(shù)不出來了。

    趙蹇被周遭酒水翻攪出來的笑聲鬧得心煩，借口說要更衣，一個人踱到了西廊下。廊外風雪瀟瀟，有個裹著大氅的人正負手立著，明燈照雪，映得頭上幾莖白發(fā)格外醒目。

    手中酒盞半溫，趙蹇仰頭飲了一口，同他道：“你可想過，今日這么一鬧，往后父子情誼，恐怕就斷得一絲也沒有了?！?/br>
    衛(wèi)國公回頭看了他一眼，沒答。

    趙蹇嗤笑一聲，走到欄桿前，瞇著眼賞看了會雪景，忽見白茫茫的雪地里逶迤來一個青色的影子，再近些，便瞧見是一對少年少女，都披了白狐裘，共撐一把青傘，踏雪而行。

    少女身量小些，未被傘遮面，一張明月般的小臉四處轉(zhuǎn)著，東張西望，看罷籬上殘菊，再去看看微含著紅萼的梅花，天然一股好奇勁。

    走著走著，腳下給什么東西絆了，一陣趔趄，又被身旁的少年攔腰撈回，扶穩(wěn)了，自狐裘底下扣住手，引著往前走。

    風斜斜，青傘難擋雨絲雪片，如寒星數(shù)點，綴上二人烏發(fā)。

    儼然少年夫妻，如珠如玉。他這頹齡之人看了，也覺人間還有片刻溫存，這場塵夢或可再續(xù)上一續(xù)。

    趙蹇飲盡盞中酒，在雪天里呼出口白霧，問衛(wèi)國公：“近來可還寫詩？”

    衛(wèi)國公聽罷，短促地笑了一笑，道：“嘔也嘔不出半句了?！?/br>
    轉(zhuǎn)而，又目光深遠地看一眼雪中那二人，折身回閣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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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上列珍饈，又架起了銀盆子，在底下貯上酒，待熱了，一人一杯“琥珀光”，隔座逢迎，將筷箸搖得山響。

    清商坐在夫人邊上，小口喝著羊湯。

    新上任的禮部尚書腆著肚子起身，朝衛(wèi)國公拜了一拜，道：“今日乃令郎生辰，又逢天降瑞雪，劉某最近偶得唐人所繪玉屏一座，便贈予令郎，略表寸心?！?/br>
    衛(wèi)國公笑笑，看向衛(wèi)璋。

    少年起身，揖讓得體，回了劉尚書一禮。

    清商撐著臉，在他邊上默默看著，忽然覺得他看起來其實并不大高興——這樣的好日子，有什么不高興的？

    觥籌交錯間，又一人起身，乃戶部侍郎蕭望之。

    “蕭某攜玉如意一對，一賀郎君生辰，二賀郎君新婚。”

    清商臉一紅，沒想到這種場合還有自己的事，忙起身同衛(wèi)璋一道回了禮，聽眾人贊幾句“珠聯(lián)璧合”之類的話，又紅著臉坐下了。

    之后，滿作賓客你坐我起，一件件奇珍異寶流水似的捧上來，一開始瞧著還有些新鮮，瞧多了，也覺乏味。不過，這些人似乎都是第一回見衛(wèi)璋，還要夸幾句“百聞不如一見”。

    這里一點兒也不好玩，她想回西院去堆雪人了。

    衛(wèi)璋就坐在邊上，墨發(fā)上細碎的雪給燈火烤化了，泛著點點潮意——他現(xiàn)在瞧起來，也一副要下雨的樣子。

    清商暗中扯扯他衣袖，小聲問：“你為什么不高興？”

    衛(wèi)璋愣了一愣，垂下眼道：“沒有?！边^了一會，又問她：“生辰禮，是什么？“

    清商用手捏捏自己發(fā)燙的耳垂，紅著臉道：“我現(xiàn)在可不好意思給你，那東西，拿出來定要給人笑話。”

    旁人都贈他金銀玉帛，她備的東西，倒真有些拿出不手了。

    想了想，她又道：“回去了便給你，只是這些人才喝酒喝到興頭上，還不知幾時才結(jié)束呢?！?/br>
    衛(wèi)璋看一眼坐在上首的衛(wèi)國公，淡聲道：“很快?！?/br>
    酒過三巡，衛(wèi)國公分毫未醉。

    他環(huán)顧一圈目酣神醉的眾人，幾次欲起身，卻又捶捶自己的膝蓋，嘆口氣，仿佛前頭是刀山火海，一步也難涉。

    然而，今日席上這一切，他籌備已久，來日再想有這樣的機會，恐怕難了。

    靈山已到，豈能空回？

    他仰頭飲了一大杯酒，熱意上頭，目光如炬，站起來高聲道：“諸位?！?/br>
    席間眾人紛紛回首，上百雙眼睛，都盯著他。

    其中有一雙黑眸，亦望著他，眸中含著淡淡的嘲諷。

    衛(wèi)國公看著前方，心已如鐵：“諸位，今日雪夜宴來賓，一來是為我兒三郎生辰，二來為慶瑞雪初臨，至于三——”

    他的聲音好似滾水，洶涌而來，震得人耳鼓麻木：“三則是為迎我家二郎，傷愈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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