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有一個很隨意的笑，用小男孩獨(dú)有的脆聲說：“抱歉啊……”

    “蕭矜！快走！你爹派的人追過來抓你了！”門外傳來另一人的聲音。

    那小少年就立馬轉(zhuǎn)頭跑了，只余下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

    小姑娘看著他跑出了屋子消失不見，再一低頭，手中的簽子上正是兩個紅色的字體：大吉。

    “蕭矜……”她低聲呢喃著。

    在遇到蕭矜之前，陸書瑾從不知這世上會有一個人像熾熱的朝陽，可以散發(fā)出如此耀眼的光。他的笑好像是能給萬物枯竭帶來生機(jī)的春風(fēng)，讓陸書瑾明白，這世上是有人可以活得燦爛而熱烈，并非只是在陰暗潮濕的房中，吃著寡淡的涼菜，穿著單薄的布衣，面對著一日又一日的黑暗。

    最后她帶走了那根上上簽。

    回去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陸書瑾都坐在門檻上接著天光用燒過的炭塊在紙上寫字，去猜測“蕭矜”是哪兩個字。

    她寫了很多，最終也沒能猜中。

    那破舊的小院之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潮濕孤僻，天一黑就沒有半點(diǎn)光亮，陸書瑾摳摳搜搜大半年，攢下的第一筆錢就是拿去買了燭燈，為她的黑夜帶來光明。

    她在燈下寫字，看書，堅(jiān)信只要堅(jiān)持如此，將來的她一定也能有更燦爛的活法。

    多年過去，身邊的許多東西都全都換過一遍，在寧歡寺遇到的小少年也早就記不清面容，唯有那根上上簽還是一直被她好好珍藏。

    直到她逃出了姨母家，逃離了楊鎮(zhèn)來到云城，來到海舟學(xué)府的門口，被那一個軟軟的包子砸中了后腦勺。

    當(dāng)她回頭看到站在朝陽下的少年時，記憶中那張臉便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她看到了別人寫下他的名字，心想：啊，原來不是肖金，霄今，驍津。

    而是蕭矜。

    至今陸書瑾已經(jīng)分不清楚當(dāng)初來云城是因?yàn)樵瞥欠比A，還是因?yàn)槟莻€讓她遇見上上簽的地方就在云城。

    陸書瑾將上上簽在身邊珍藏多年，并不是因?yàn)樗龑π∩倌晔採婺钅畈煌?，而是她永遠(yuǎn)無法忘懷那日轉(zhuǎn)頭時所看見的耀眼而熾熱的光芒。

    她奢望，向往，追逐，想要抓住光。

    然后站在光里。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蕭矜就是她的上上簽。

    幸運(yùn)的是如今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飽讀詩書追趕上了光，不幸的是那個小少年還是撞進(jìn)了她的心里，蠻橫地?cái)噥y了她的心房，又瀟灑離去。

    陸書瑾關(guān)上了心門，對滿屋的狼藉不知所措。

    葉芹已經(jīng)在佛像前磕完了三個頭，起身對陸書瑾道：“該你了?！?/br>
    陸書瑾卻搖頭，“不了，我有一個上上簽就足夠了。”

    她從來都不是貪??x?心的人。

    兩人又從屋中離開，順著人群轉(zhuǎn)了一圈，來到了后面那棵掛滿了紅繩和紅綢帶的大樹前，那里圍滿了人，都在忙著往樹上掛東西，陸書瑾和葉芹擠不進(jìn)去，就站在遠(yuǎn)處看著。

    轉(zhuǎn)了一圈后，她們出了寧歡寺。

    又在山腳下轉(zhuǎn)悠了許久，葉芹買了很多東西，直到后面跟著的隨從雙手都拿不下了，才回到馬車?yán)飭⒊袒丶摇?/br>
    回到云城之后天色漸暮，葉芹沒有多留就回了家，陸書瑾也早早將門掛上鎖，回去換了下棉花墊，開始準(zhǔn)備要吃的年夜飯。

    春桂和寒梅在離開的之前就已經(jīng)將飯食備好，陸書瑾要做的只是將菜放在篦子上熱一遍而已。

    她一個人吃，沒讓做太多，簡簡單單一盤魚一盤排骨一盤素菜湯。

    她將葉芹帶來的桃花釀也放進(jìn)去一壺溫著，在旁邊等了一刻鐘，就將所有菜熱好。

    到底是過年，陸書瑾把家中的燈籠都換成了紅燈籠，光芒落在桌上那些熱氣騰騰的菜上，倒有幾分味道。

    陸書瑾擺了五副碗筷，自己坐在下席，也不說話，就安安靜靜地吃著飯菜，時不時喝上一口香香甜甜的桃花釀。

    其實(shí)還好，她也不覺得自己多可憐，至少比起往年的年夜，今年已經(jīng)好上很多倍了。

    陸書瑾慢慢地吃著喝著，心里想著事情，沒注意又喝多了，站起來時有些暈乎乎的。

    趁著酒勁兒還沒上來，陸書瑾先去洗漱了一番，穿上厚棉衣坐在房外的檐下，仰頭看著一朵朵炸開在空中的煙花，還有那密密麻麻如銀河匯聚，飄往看不見的夜空的天燈。

    她縮著脖子，窩在棉衣里，有些冷，但不愿回房，想守歲到新的一年。

    就這么抱著這個固執(zhí)的念頭，陸書瑾在椅子上睡著了。

    蕭矜是翻墻進(jìn)來的。

    宅中的前院一片漆黑，但是后院的燈籠全在亮著，沒走幾步去，蕭矜就看到陸書瑾坐在檐下歪著腦袋睡著了。

    整個宅院無比寂靜，只有不斷炸響的炮竹和煙花聲，除了陸書瑾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蕭矜猝不及防心中一陣酸楚，他立馬就能想象到陸書瑾搬了椅子自己坐在檐下看煙花的場景。

    那酸楚幾乎將他淹沒，心尖被扯得又痛又難受，他再也顧不得這些日子的顧忌，抬步走去了檐下，來到陸書瑾的身邊。

    雪還在下，地上覆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大紅的燈籠灑下的光將陸書瑾籠罩，她歪著頭，半個臉埋進(jìn)棉衣里，整個人像是凍得縮起來，睡得十分香甜。

    蕭矜彎下腰，剛湊近就聞到陸書瑾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桃花釀的氣息，這才知道她喝了酒。

    他將臉湊過去，輕輕喚了一聲，“陸書瑾？”

    她沒反應(yīng)。

    蕭矜便將她從椅子上抱起來，走到了屋中，將她放在軟椅上。

    他回身去關(guān)上了門，將風(fēng)雪擋在門外，房中就顯得既冰冷又孤寂。

    蕭矜點(diǎn)上了燈，也點(diǎn)燃了暖爐，取了一張毛毯蓋在陸書瑾的身上，將她的雙手從毯子中拿出來。

    她的雙手凍得冰涼，小巧白皙，指頭泛著紅。蕭矜就一下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用干燥的溫暖去捂她冰涼的手。

    他干脆在軟椅的邊上盤腿坐下來，與陸書瑾的臉相隔不過半臂長。

    如此近的距離，他終于再一次將陸書瑾的臉仔仔細(xì)細(xì)地收在眼中。

    她的睫毛很長，又密，睡著的時候顯得乖巧極了，眼皮底下藏著的是一雙墨黑的眼眸，有時候像是黑曜石，有時候又像紫得發(fā)黑的葡萄，總之非常漂亮，讓人看一眼就不舍得將視線移開。

    蕭矜有意無意地捏著她的手指，力道很輕，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臉沒動。

    掰著指頭數(shù)一數(shù)，蕭矜已經(jīng)有四十三天沒有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陸書瑾的身邊了。一開始不適應(yīng)沒有她的午膳，不適應(yīng)沒有她的丁字堂，總是會在上課的時候?qū)⒁暰€撇過去，但落在眼中的已經(jīng)不是陸書瑾細(xì)嫩的后脖子，午膳時也再不能喊她來一起吃飯。

    蕭矜記得她吃飯的樣子，很文雅。她喜歡用左邊的牙嚼東西，于是蕭矜也在無意識之間喜歡坐在她的左邊，看著她白嫩的臉頰鼓起來，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下去，不慌不忙地吃下一口。

    吃得慢，也吃得細(xì)，但是給她的東西她都能吃完。

    蕭矜這樣想著，便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摸到一片冰涼。

    他起身出了房，摸去膳房，打算先燒些熱水給她擦擦臉和手，驅(qū)寒。

    一進(jìn)膳房，蕭矜就看到桌子上的菜還沒清理，兩菜一湯。

    但他注意到桌上擺了五副碗筷，第一個念頭是疑惑五個人就吃三盤菜，能夠吃嗎？

    但是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其他四副碗筷是干凈的，只有其中一個碗還余下點(diǎn)湯底里的蔥花黏在碗邊上。

    是陸書瑾一個人吃的年夜飯，且如此簡陋的年夜飯，她也沒能吃完。

    蕭矜的心好像被什么沖擊了一下，當(dāng)即就有些難受得受不了，像是浸滿了水的棉花，變得沉甸甸的，有種難言的情緒膨脹。

    他燒了水，兌上一點(diǎn)涼的，端去了屋中，擱在軟椅旁邊的地毯上，用棉布浸濕然后坐下來往她臉上擦拭。

    蕭矜的力道極輕，先是用熱意焐熱了她的臉，再從眉眼間細(xì)細(xì)擦過。

    然后又抓起她的右手，將袖子捋起來，擦著冰涼的手。

    擦完右手換左手，他剛把這只手的衣袖往上捋，忽而就看到細(xì)嫩的手腕上纏著幾圈金絲赤紅的長纓。

    他一下就認(rèn)出這是臘月初那回他拽下來給她系頭發(fā)的玉佩繩。

    蕭矜讀過萬卷書，但在這一瞬間，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像是一場進(jìn)行在無邊荒漠之中的絕望之途，就在他被灼熱的曝曬和鋒利的風(fēng)沙傷得筋疲力竭之時，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汪澄澈的清泉。

    他目光定住，喉嚨干澀。盯著陸書瑾的手腕久久未動，半只手覆上去，用拇指輕緩地摩挲著赤紅長繩，像是親昵地觸碰。

    心臟完全泡進(jìn)了那汪晶瑩剔透的泉水之中，這些日子以來的苦澀與痛苦被洗刷殆盡，隨即而來的是滿滿的酸脹。

    蕭矜許久都沒動彈。

    陸書瑾卻忽然皺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嚶嚀道：“好痛……”

    蕭矜嚇了一跳，丟下手中已經(jīng)完全冷卻的濕布，低頭過去問她，“怎么了？哪里痛？”

    陸書瑾醉意朦朧，聽到了蕭矜的聲音，本能地往他的方向靠過去，虛虛地睜開眼睛，恍惚間看見了蕭矜。

    她一時間愣住，完全沒料到蕭矜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也沒明白自己原本坐在檐下看雪看煙花，怎么就回到了房中。

    “蕭矜？”陸書瑾迷茫地看著他。

    蕭矜低低應(yīng)了一聲，“嗯。”

    “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br>
    “看我？為什么？”

    “今日是年夜。”他有很多答案，但只說了最簡單也是最淺顯的一條。

    陸書瑾不再問了，她看著蕭矜，面上的疑惑之色褪盡，變成了一種非常平靜的表情。

    蕭矜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又問：“今日哪里都沒去嗎？”

    “去了寧歡寺。”陸書瑾說：“那里很多人?！?/br>
    “對，今日的寧歡寺是熱鬧?！笔採嬉哺胶汀?/br>
    陸書瑾又不說話了，她好像沒什么表達(dá)的欲望，只是一直盯著蕭矜。

    蕭矜低頭，用指腹揉了揉她手腕的紅繩，問：“為什么把這個戴在手上。”

    陸書瑾這才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趕忙用右手捂住了手腕，把左手往后藏，像是不想給他看見。

    手卻一下被蕭矜握住，他說：“我都看見了?！?/br>
    陸書瑾聽后，嘴角往下沉，先是強(qiáng)忍了一下，但終是沒能忍住，扁著嘴泄出了一聲哭腔。

    她那雙黑得純粹的眼睛迅速盈滿液體，淚水決堤一般從眼角落下來，連成了串。

    跟之前哭不同，之前她哭起來都是無聲的，表情也沒太大變化，但這會兒許是喝了酒，許是心中的難過太多，一張臉上滿是委屈，哭著問他：“蕭矜，你為什么食言？”

    蕭矜瞬間不知所措，看見她的眼淚時心中酸苦極了，抬手想去擦她的淚，低聲哄道：“別哭別哭，都是我的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