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鞠風來三女兒的滿月宴,融卿惲也帶著禮物赴會了。 抓周的時候,剛滿一歲的孩子在地毯上爬了會兒,然后從各式各樣的器具里,抓起一雙筷子,眾人一齊笑了,鞠風來笑得尤其開懷。 “我家三兒是個有口福的,長大也必是能及時行樂的主兒?!彼鹋畠?,同懵懂的嬰孩打趣道。 注意到融卿惲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將女兒抱給他:“來,你抱抱?!比谇鋹邻s忙拒絕,“小丫頭輕著呢,你那胳膊不礙事兒?!毖劭春⒆右呀洷蝗窖矍?,他只好接了過去。陡然來到了陌生人懷里,嬰孩撇撇嘴,咿呀出聲,是個要哭不哭的樣子,融卿惲有點笨拙地托著孩子,怕驚擾她一般,微不可察地輕輕搖晃著臂彎,她適應了會兒,在他懷中逐漸放下心來,抓了一束他的頭發(fā)放進嘴里咀嚼。 賓客三三兩兩地往花園那邊去了,廳里的人漸少,鞠風來笑著看了一陣融卿惲哄孩子,然后開口道:“你好像有話要同我講?!?/br> 聞言,融卿惲將逐漸瞌睡的孩子小心交托給乳母,待乳母走遠了,他問道:“奏疏里的草葉,可是風來放置其間的?” 鞠風來苦笑著搖了搖頭:“那是我從中書省截下的折子,原先幫中書令處理過一些部門協(xié)作的雜事,他收到這封彈劾,便先讓我過目了,本想賣你個順水人情……沒想到你卻絲毫不領受呢?!?/br> “你我身居高位,涉及皇儲事宜,處之應慎之又慎?!蓖侣兜脑捳Z,平靜得近乎無情。 “陛下最信你,你若壓下此事,舉薦三殿下,她必然應允,”鞠風來垂斂眉眼,“三殿下是皇長女,品行又極佳,若是推舉她做皇儲,一切便都順風順水,亦可免除新的紛爭……可惜了?!?/br> 融卿惲沒有出聲,私藏祭器的罪名,對方既敢彈劾,罪證恐怕早已安排妥當,無論三皇女是否犯下此罪,聲望都有了污點,即使陛下愿意輕放,想參選皇儲,也是再無可能。 “儲君之位關系重大,而三殿下性情怯弱,實非合適人選,能遠離儲位之爭,或許不是壞事?!比谇鋹岭m然這么說,氣勢卻不盛,想來亦是自覺有負于學生。 ““卿惲啊,”鞠風來邀他一同坐下,又給倆人各倒了一杯酒,“你我原是同路人,我和你說些真心話。前兩天我去師殷墳頭,看到那兒已經籠上了新草,時間過得真快呵,十八九歲做姑娘時,敢憑星點希望,孤身往炎州投奔陛下,那時可真是無牽無掛一身輕吶。如今年屆不惑,歲月落在身上,積了沉甸甸的一層灰,積灰,便有舊氣,有舊氣,便趨昏聵,單每天醒來,就已覺出疲累了?!本巷L來托著腮,慢慢呷酒,琉璃樣的眼珠被酒氣淬得越發(fā)晶亮,“我不年輕咯,無法只活自己一人了,我的性命非我一人之性命,還關系著我的家族、學生,我做不到拋下他們,獨自前行了?!?/br> “我在顥州買了處莊子,再干兩年,我便打算請辭去顥州了,在那干了十年,如今也真如家鄉(xiāng)一般了,家人們也時常懷念那邊的風土人情,”融卿惲沒有喝酒,她越過桌面,將自己的酒杯同他的碰了下,“在此之前,我不想再沾染上任何事端?!?/br> 三皇女私藏祭器,被判處罰奉一年。 處罰不重,可這樣明晃晃的污點,已使她在皇儲角逐賽中被三振出局了。 “這樣一來,月諸jiejie是不是就穩(wěn)cao勝券了,”凰月諸的伴讀隗千千附在她耳畔悄聲道,“及笄的皇女里,月諸jiejie可是唯一有血脈的呀?!?/br> 凰月諸先確認了近處無人,然后才對隗千千嚴肅道:“千千,有些話不能亂講,以后你休要再說這些了?!?/br> 鞠風來恰巧掀簾進來了,看到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處,便笑問道:“你倆文章寫得如何了,怎么都聊上天了?”隗千千一吐舌頭,趕忙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凰月諸向老師行過禮,然后從容地將早已寫好的文章呈給老師,鞠風來接過細細讀了遍,邊讀邊稱贊:“尚及笄的年紀,有這樣的見解,實在是不俗的,行文也周全,文章已經很完備了,再改也只是些枝梢末節(jié)處,我看過不了幾天,以我的水平,已是再不能指教你什么了。”凰月諸恭謹道:“老師學識淵博,學生哪怕鉆研一生,也是難及項背。”“你呀,”鞠風來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太拘束了些,明明還是個孩子啊?!?/br> 下午散了課,等大家都走了,凰月諸仍在看書習字。窗外突然飛進來一個小石頭,穩(wěn)穩(wěn)敲在她的毛筆上,筆桿一撇,紙上立時多了一道歪斜痕跡?;嗽轮T沒好氣地向窗外怒道:“鞠歡!”外面?zhèn)鱽硪魂囨倚Γ矶粋€穿著石綠袍子的少年輕車熟路地從窗外翻了進來——正是鞠風來的次子鞠歡。前兩年還在忙著捉蛐蛐的男孩,仿佛只是轉眼之間,個頭便比凰月諸高出了不少,大致瞧著,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了。 不過么,腦子還是那個捉蛐蛐的腦子。 “我沒出聲,你怎么知道是我?”“除了你,還有誰這么討嫌?!被嗽轮T皺眉看著毀了的字帖,將這頁紙團巴團巴,沒好氣地向鞠歡擲去,他伶俐地避開了,然后又湊到她跟前套近乎:“月諸,總寫字看書多沒意思,聽說今晚福延街那邊來了個雜耍班子,舞劍、跳丸、裊索、掉竿……”他如數家珍地給她介紹,“應有盡有!走,哥帶你玩兒去。”“你明明和我是一個月的生日?!薄按笕煲彩谴螅L幼有序,懂……”他還想耍嘴皮子,余光瞥見凰月諸的臉越來越陰沉,急忙懸崖勒馬,低眉耷眼地好生做小伏低了一番,又答應給她買新首飾,才總算把她勸動了。 等倆人到了福延街,那里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凰月諸個子矮,伸長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情形,腳下突然一空,鞠歡撐著她的腰,把她架到了肩膀上,凰月諸紅了臉:“像什么樣子,快把我放下!”“站得這么外面,咱倆至少得有一個能看見吧,不然白來了都,哎呀你快看吧,邊看邊給我講講?!?/br> 就這樣,倆人一個靠看,一個靠聽,共賞了這場雜耍,回去的路上,鞠歡還念念不忘,一個勁兒地問她“那人真能從嘴里噴出兩丈遠的火?”“繩索直接從天上掛下來的?你看清楚啦?”“一剎那就從空盆里開出了牡丹花?” 看他眼巴巴的勁兒,凰月諸道:“行啦,別念叨了,雜耍班子在羽都要待一個月呢,明晚還來這邊表演,現在收收心,兌現諾言同我買新首飾去?!?/br> 看首飾,鞠歡就沒看雜耍那么上心了,凰月諸不管拿哪個簪子給他瞧,他都說“這個最好看”,還時不時地往門外覷著,似是在期待雜耍班子散場了還能從街上經過。 耳邊突然多了什么清涼的東西,鞠歡“嗯”了一聲,回過頭來,看見凰月諸將一個飛燕狀的耳飾貼在他耳邊端詳著?!案陕锇??”他不明所以,隨即“吭哧”一聲笑了,“你想給我買耳環(huán)?開玩笑,男人戴什么耳環(huán),打架時拽上了不得疼死?!被嗽轮T沒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將耳飾放了回去。 得戴呀,她于心中暗自想到,如果做鳳君,是得戴金鳳耳墜的。 而各人這樣那樣的心思或謀劃,在某一天,又被新的事件打亂了。 尚書左仆射融卿惲,懷孕了。 他的肚皮日益隆起,卻仍如常上朝,至于這是誰的孩子,他不說,沒人敢問。 凰月諸看了一會兒掌心里的飛燕耳墜,最后狠狠一振臂,將其扔進了清晏池里。這個孩子的來頭,別人或許不知道,她卻是再清楚沒有。 畢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棲梧宮前撞見尚書左仆射了。 融卿惲,這個母皇隱秘的愛人,幽靈一般盤亙在皇宮里,哪里都有他權勢的痕跡,陰魂不散,令人作嘔。 最好是個男孩,她恨恨地在心中祈禱著。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月余后的一天,她的老師鞠風來,笑著告訴她,自己再過兩年便要辭官歸鄉(xiāng)了,一生所學已編撰成書,于此贈予她。 她呆住了,無數疑問從心頭閃過,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卻是“是因為融卿惲嗎?”看到老師詫異的神情,她猶豫地解釋道,“學生的意思是,是不是尚書左仆射,他……容不下老師?” 鞠風來愣了下,繼而爽朗地笑了:“當然不是,殿下怎么會這么想?” 凰月諸沉著臉沒有回答,在她眼里,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融卿惲靠和母皇的關系攀附而上,官拜尚書左仆射,明明和右仆射左右并立,他卻獨攬大權,目無禮法地出入棲梧宮、懷孕了還不放權暫且不提,此時竟連自己最溫和無爭的老師也要排擠出朝堂了。 見她不語,鞠風來的神情認真了些,牽過她的手,像同自家兒女談心一般,誠懇地同她道:“臣要歸鄉(xiāng),一是上了年紀,精力不濟,身體亦不如前,需要好生休養(yǎng);二是入仕半生,如今也倦了,便想寄情山水,換個輕松活法?!彼哪粗篙p輕摩挲著少女的手背,“月諸,我同融卿惲做了二十多年的同儕、朋友,我可以向你擔保,他是極溫柔中正之人,你能夠信任他,我走之前將你托與他,做他的門生,你會受益良多的。” 凰月諸聽著,眼底卻現出了近乎被離棄的憤怒和傷心:“我的老師,只有尚書右仆射大人您啊。” 凰月諸仍記得,當她掏出攢了數月的例銀,上下打點棲梧宮侍從,才獲得了在恰當的時機見一次母皇和尚書左仆射的機會時,那位倨傲的權臣,只是輕飄飄地指點了幾句,轉頭就將她推給了尚書右仆射。 誠然,她現在很喜歡自己的老師,有時甚至私心覺得,比起母皇,老師還更像她的母親些??刹胚^了幾年吶,老師也要離開她了。融卿惲不想要她這個學生,她便被踢給鞠風來,哪怕哥哥jiejie都是他的學生,融卿惲黨同伐異,自己正當盛年的老師便得下臺,臨了還得將自己托與他。多么屈辱,她夙興夜寐、苦讀不倦,為的可不是再受這樣的屈辱。 還有鞠歡,那個傻小子,尚不懂得絲毫男女情愛,等過兩年他懂了,他已在顥州了,他會認識別的姑娘,約別人去看雜耍,最后和別人在月下散步,到時候,他哪里還記得她凰月諸呢。 她不由得哭了起來,為即將到來的又一次被拋棄。 若是自己能成為皇儲,或許還能去向母皇請求賜婚??墒牵谇鋹翍言辛?,倘若是個女孩……那個幸運的女孩,既有坐擁天下的母親,又有大權獨攬的父親,她是愛情的產物,會帶著雙親的期盼降生,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她自孕育初始,便天然擁有了。 自己努力了十幾年又如何呢,依然不過是個被遺忘的卑賤琴師之女罷了。 她想自己所求也不算多,不過想要一點確切的,真正屬于自己的事物,可她所得到的,卻只有接連不斷的失去。 她當年在葬禮上第一次見到融卿惲,便一直將他視為救命稻草,可他卻是無情的神祇,對她的祈愿從來都視而不見,如今更是連她僅有的一點幸福都要奪去。彼時有多么渴求,現在便有多么怨恨。 世間萬事,怎能都由得他恣行無忌? 那個孩子,不能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