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能江一點也不嫌事大，毫不手軟地火上加油。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不能反悔，我等著執(zhí)行長您的結(jié)果。」

    里昂思索了幾秒，緩緩改口。

    「……茲事體大，我想，還是由團隊一塊兒出面比較妥當。」

    汪能江笑意更深，好意提醒，「執(zhí)行長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需要如此勞師動眾，其實早在半年前，您的研發(fā)團隊便已聲明暫時沒有發(fā)展種族的打算?！?/br>
    聽聞此話，里昂的臉一黑。

    可他也不是第一次應(yīng)付這場面，不慌不忙地勾勾嘴角，「我想起來了，確有此事，你也知道，最近團隊忙著轉(zhuǎn)移，比較瑣碎的事沒辦法一直記得。」

    汪能江謙和問曰：「執(zhí)行長是真的想起來了？」

    「當然?！?/br>
    怎知下一秒，聲調(diào)一變，來個急轉(zhuǎn)直下。

    「那么，能不能請您向我稍做解釋，困難的地方在于何處？我真的很希望此設(shè)定繼續(xù)，因此愿意提供不一樣的思路?！?/br>
    ……

    原來，來的是這招。

    先是謙和有禮，再攻其不備。

    里昂的面色已在不知不覺間，青紅交加。

    這類開放式題目，若要答得漂亮，一定得cao刀諸多細節(jié)，諸如游戲平衡、改版變動、種族玩法，云云等等，不是頂著光鮮亮麗，聽著阿諛奉承，拿出標準公式就能輕易呼嚨過去的膚淺問題。

    如果對方是個無禮之徒，里昂還能以受到冒犯推託，可偏偏，這個人，從頭到尾，謙卑有禮，每一句話，踩在一個理字上，就連語氣也沒有絲毫針對，適當?shù)靡说?，請問?/br>
    里昂惱羞得發(fā)抖。

    如果是來陰的他倒不會那么懊悔，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個世界陰險狡詐之人何其多，防不勝防。

    可癥結(jié)點也在這，眼前傢伙，這個女人！從頭到尾！光明磊落！

    暗中設(shè)陷阱和明目張膽的考題，完全是兩種層次！前者若是贏得漂亮，就只是隻老狐貍；輸了，也不會太悽慘，幸運點還能打出悲情牌，反咬一口。

    但后者，這種有努力就答得出來的題目，卻還答不出來，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打臉了！

    里昂直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傢伙，是在質(zhì)疑他！

    竟然敢質(zhì)疑他？！

    該死！

    這女人憑什么？

    飯局已經(jīng)讓他大失所望，現(xiàn)在又殺出個程咬金，指責(zé)他對游戲不夠了解？！

    這些人一個一個的，到底在搞什么？！

    搞清楚，錢是他出的、游戲是他說要做的、還拿著他爸爸公司的名譽，他憑什么要看這些人的臉色？??！

    他是蠢了點，蠢在想組一個團隊證明自己的努力，其實他壓根兒不必這么辛苦，只要搬出爸爸爺爺，誰還敢讓他受這樣的氣！

    里昂愈想愈不平衡，愈想愈衝動憤怒，不自覺殺紅了眼，突然間抬高手臂──

    另一邊，汪能江壓根兒沒想過這傢伙講不贏就準備動粗。

    不是高知識分子嗎？不是豪門富三代嗎？這種程度的情緒管理能力沒問題嗎？等等等等等，這里有監(jiān)視器嗎？能錄到她被海扁嗎？會不會有人經(jīng)過？人證物證都在，她日后要自保比較容易……

    劍拔弩張，暴動一觸即發(fā)之際，一道低沉乾凈的聲音在情急之中滑破空氣──

    「不發(fā)展種族，主因是這些角色，并非原創(chuàng)。神鑰以神話為基底，廣義而言，每個角色都是神，而玩家認可的文化不同，若喜歡的角色被貼上不適合的標籤，該如何適從？我們不希望類似衝突在論壇發(fā)酵。」

    聲音帶著一絲急促、一絲冷靜、還有很多很多的，不怒自威。

    汪能江只覺得聲音耳熟，什么都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一股溫柔穩(wěn)定的力量從身后扣住肩膀，緩緩一拉。

    她重心不穩(wěn)，順著那力道退了三步。

    隨后，那人松手，黑色大衣掃過她的身側(cè)，帶著清淡的香氣，鎮(zhèn)定自若地擋在她和富三代之間。

    汪能江一抬頭，就見那人挺拔的肩線，乾凈的頸子上，白色的襯衫領(lǐng)子，和細碎的黑色短發(fā)。

    心臟似乎發(fā)出「喀搭」一聲。

    這個聲音……

    眼前的人……

    他定定地看著里昂，似乎是警告，隨后一點一點轉(zhuǎn)身，清俊爾雅地面向她。

    時間暫停。

    心跳定格。

    她覺得，眼睛似乎蓋了一層薄霧，什么也看不清楚。

    與她對視的雙眼，清澈如昔，閃爍耀眼。

    歲月似乎沒有磨去他太多稜角，也沒有拖累他一身風(fēng)華，他站在那里，或許高了點，或許瘦了點，但無妨，這個人，仍舊跟記憶中一樣。

    ……

    是這樣嗎？

    身分問題猛然鑽入腦中，霧濛濛的懷念感一消而散。

    汪能江的戒心樹得飛快，特別是有田熙熙這個前車之鑑，不由更謹慎。

    悲慘的是，下一秒，壞預(yù)感成真。

    對方不過幾個字，卻彷彿往她頭頂澆了冷水，將她拉回現(xiàn)實。

    「我們執(zhí)行長比較忙，這點小事由我來說明。」

    不像富三代的輕佻自傲，也沒有汪能江的驚駭錯愕，少了方才的急促，他的語氣一如既往清淡。

    但是，說出的卻是，「我們」執(zhí)行長。

    這樣的字眼，聽在汪能江耳里很是尖銳。

    可他似乎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再補了一句，「剛剛的解釋，希望你能理解?！?/br>
    明明肩膀上被他按了一下的地方還有著馀溫，但他整個人，好像忽然散發(fā)出難以明說的冰涼。

    荒謬感登時蜂擁而上。

    汪能江鄙視二度掉入陷阱的自己。

    什么嘛，他都不領(lǐng)你情，都要把你一腳踹開了，還這么忠心耿耿地護航嗎？

    這么明顯的袒護，這么狗腿的趨炎附勢，多浪費那一身風(fēng)華絕代。

    然而氣憤的同時，心底又有一個小小聲音反對這樣的不食人間煙火。

    就算狗腿，就算諂媚，那又如何呢？她自己不也一樣嗎？

    汪能江很清醒，理智也回籠得很快。

    配合著什么人，順應(yīng)著什么事，說些虛情假意的話。

    人總是要工作的啊，總是要低頭的啊，這不就是長大嘛，她早就認了。

    她不過只是，稍微覺得，有些可惜罷了。

    那可是曾經(jīng)的學(xué)神大人啊。

    是那個，不論做什么，都十分游刃有馀的學(xué)神大人啊。

    ……

    當汪能江在心里跟自己吵得難分難捨時，局勢又有了變化。

    就見眼前的人忽然退了一步，三人從本來的三點一線，變形成一個金三角，隨后，他轉(zhuǎn)頭看向整樁意外的源頭。

    「leon，辛苦了。」

    這么顯而易見的臺階，要不順勢走下來，腦袋都不知道生到哪兒去了，富三代理所當然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一邊的汪能江見狀，頓覺自己他媽的雞婆。

    人家開發(fā)團隊內(nèi)部一場權(quán)力爭奪罷了，這不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嗎，她一個外人蹚什么渾水。

    她有些喪氣，想著早點退出這場鬧劇，下意識退了一步。

    怎知就在那一步落地時，他忽然一笑，那一笑，使得渾身的冰涼剝落，整個人染上溫和的輕松隨意。

    這讓心情沉到谷底的汪能江微微一楞。

    這樣子，竟是能配得上幾秒前，她所驚艷的、從容不迫的氣質(zhì)。

    就見他從手中的牛皮紙袋拿出一張紙，特意晃過他倆面前，動作很突兀，她的眼珠子不由跟著上下移動。

    然后，看見上頭幾個大字──保密協(xié)定。

    等等，保密協(xié)定？！

    跟上節(jié)奏的汪能江呼吸猛然一窒。

    而他完全不等她們反應(yīng)，鎮(zhèn)定自若，不慢不緊地開口。

    「leon，現(xiàn)在，來處理我們的事?！?/br>
    他從襯衫袋口拿出一支原字筆，修長手指剛毅地按出筆頭。

    喀喀一聲。

    在兩人錯愕的目光中，云淡風(fēng)輕幾個字。

    「謝謝你這幾年的照顧，從此以后，各自努力?！?/br>
    接著，颯爽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一途。

    那是江一途。

    學(xué)神大人江一途。

    簡單幾個動作，輕而易舉，又讓汪能江的雙眼生起了霧氣。

    她想起好久以前、幾乎快忘掉的，因他而生，拚命想成為最好的自己的衝勁。

    很難明說那是什么感覺，但大概是，感動。

    感動著，不是只有她一個傻子，這么多年來，執(zhí)抝堅持這樣幼稚天真的目標。

    但這樣的動容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這之后接著的，是無法抑制的，五味雜陳洶涌而起。

    她在滾滾紅塵里，為五斗米折腰，為生存鞠躬賣笑，茍延殘喘。

    可他卻一如既往，不慌不忙，不被強迫，一塵不染。

    汪能江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有些人，你永遠會覺得他高不可攀。

    即便你打破畢業(yè)即失業(yè)的魔咒，即便你掙脫22k薪水枷鎖，即便你能靠自己的力量獨自生活在高消費首都，即便你得到所有長輩朋友的讚美。

    你也永遠，追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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