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235節(jié)
師雁行微笑,“這是好事,說出來我們也高興高興?!?/br> 郭毅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嘴,不知怎的,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真面對面坐下來說話時,對面仿佛蹲了個千年老妖怪,什么心思都逃不過她的窺視。 郭毅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緊,用力抿緊嘴唇,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更體面些。 過去幾年中,包括父母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在念這位師大姑娘的好,夸她是活菩薩。原本郭毅也是感激的,可時間久了,聽得多了,漸漸厭煩起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又不是我求她的! 就連今天來這里的路上,爹娘也一直在絮叨,又叫他好好表現(xiàn),莫要失了禮數(shù)。 郭毅只覺得荒唐。 我可是曾得縣太爺親自召見,親口夸贊過的秀才公??!十里八鄉(xiāng)頭一個,見官不跪…… 她不過小小女子,一個商戶罷了,至于么? 以前我們窮也就罷了,可現(xiàn)在已然翻身,憑什么還這樣低聲下氣的。 稍后胡三娘子進來傳話,說訂的客棧已收拾妥當,隨時可以過去。 師雁行點頭表示知道了,又請郭毅一家一道用飯,“難得來一趟,且在這里住幾日再家去,也想想孩子以后怎么辦?!?/br> 郭毅的父母大喜過望,他爹又小心翼翼地問:“颯颯,你是有本事的,其實我們這回來也是想找你拿個主意,這中了秀才后該往哪里上學呢?” 村里的趙先生自己還沒中秀才呢,自然無力教導。 說這話的時候,郭毅抬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窘迫,但又忍住了。 師雁行仿佛沒看見似的笑道:“這是正事,先用飯,用了飯,我親自帶郭毅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看看各處學堂,心里有個底?!?/br> 聽了這話,郭毅臉上才有了點喜色,主動上前道謝。 師雁行笑了下,坦然受之。 十來歲的少年,放在前世還是高中生,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給三分染料就敢開染坊,自認老天爺?shù)谝唬诙?/br> 就欠收拾。 師雁行可會收拾人。 專業(yè)對口哇。 郭父郭母已四十多歲,以前常年務農(nóng),身體虧損,折騰了這大半日已十分疲憊,況且也不懂讀書的事,便主動留在客棧等消息。 師雁行托客棧的人好生照料,自己則帶郭毅上了馬車。 如今師家已經(jīng)有好幾輛馬車了,拉車的馬也高大神駿,內(nèi)外修飾精致而舒適。 郭毅忍不住看了又看,中間偷瞟師雁行,見她在閉目養(yǎng)神,便偷偷伸出手去撫摸坐下柔軟的皮毛。 多好的皮子呀,饒是自家如今日子好過了,也不舍得用這樣好的皮毛做衣裳,可她竟用來鋪凳子! “覺得不舒服了,是不是?” 本該在假寐的師雁行忽然來了句。 郭毅腦袋里嗡的一聲,猛地收回手去,一張臉漲得通紅。 師雁行看著他,輕笑出聲,笑意卻不達眼底,一開口說出的話十分扎心。 “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覺得如今一切都是該得的,父母言行粗鄙,令你蒙羞了,對不對?我作為一個商人,卻是你的資助人,讓你如骨在喉,是不是?” 她一邊說,郭毅一邊睜大眼睛,臉上的血色慢慢褪去,青一陣白一陣,好像被人剝光了衣裳一樣,無處可逃。 “我沒有!” 他激動地否認道。 師雁行好像沒聽到一樣,繼續(xù)說:“其實這很容易理解。你之前一無所有,可中了秀才之后,一夜之間,天上地下,縣令大人召見你,老村長夸贊你,左鄰右舍羨慕你吹捧你……可你覺得自己的才學算幾流?” 心事被戳中的郭毅聽到后面,下意識挺胸抬頭,“當然是,是……” 他沒有明白的說出來,但是神態(tài)表情表明一切: 是上流。 師雁行笑起來。 是那種看著稚嫩無知的頑童,不知天高地厚,撒潑一樣的包容且憐憫的笑。 郭毅莫名羞惱起來。 “掌柜的,到了!” 外面胡三娘子跳下車來,在馬車邊放下腳凳,請師雁行出來。 師雁行看了郭毅一眼,“你不是自詡人品才學上流嗎?那就來真正的縣內(nèi)上流看看吧。” 郭毅愣神時,師雁行已下了馬車,他緊跟著出來抬頭一看,心跳加速: 竟然是縣學大門口! 空前的興奮和激動席卷了郭毅全身,這是曾經(jīng)鄉(xiāng)間百姓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可此時此刻,他就站在此處! “哎呦,這不是師老板嗎?自打裴先生走后,您可有日子沒來了!”兩個門子老遠見了馬車便拉著臉攔過來,可一看清車上下來的人立刻換上一副人皮,笑容可恕,噓寒問暖起來。 師雁行笑道:“有點忙,這不,今兒帶人過來瞧瞧?!?/br> 兩個門子點頭如啄米,又說了些奉承的話,“是,上頭的大人們已經(jīng)提前知會過了,您只管進去就是了,何必下車呢?怪遠的?!?/br> 后面的郭毅見此情景,眼睛都瞪圓了。 之前來預備考試時,他曾忍不住向往來縣學門口看過幾回,可每次這些門子都拉著個臉老長,仿佛誰欠他們二百吊似的,哪怕是來參加縣試的考生也不例外。 可現(xiàn)在……這算什么呀! 師雁行沒有坐車,而是帶著郭毅一步步走進去,邊走邊輕描淡寫地講解沿途建筑和風光。 聽得越多,郭毅心中狐疑越重: 她不是商人嗎?怎么跟縣學的人這么熟? 對這里面好像也很熟的樣子! 縣試過后,被當做考場的縣學又恢復了熱鬧,沿途走來遇到不少下課的學子和教師,其中許多人都識得師雁行,遠遠頷首示意。 郭毅心中越發(fā)疑惑,卻又不好開口詢問。 上午的課結束了,下午的課還沒開始,許多縣學學生三三兩兩湊在一處高談闊論,相互舌戰(zhàn),十分熱鬧。 師雁行朝那邊努努嘴兒,對躍躍欲試的郭毅道:“不去試試?” 舌戰(zhàn)眾人中有兩個正是之前師雁行資助過的,帶頭接納了郭毅,然后就聯(lián)合眾人將郭毅“打得”潰不成軍。 師雁行含笑旁觀,一點兒沒有出手幫忙的意思。 胡三娘子抱著胳膊站在她身后,見狀直撇嘴,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什么玩意兒嘛,若沒有掌柜的幫襯,你這輩子都別指望再碰書本,如今反倒抖起來了。 但凡有幾個菜也不至于醉成這樣。 真正的大官和舉人、進士老爺她也不是沒見過,遠的不說,掌柜的那幾位師兄和師父不是?都再和氣不過,還能蹲門口大碗吃菜呢,也沒見這樣輕狂。 接受了現(xiàn)實毒打后的郭毅整個人都蔫兒了,回去的路上半晌無言。 良久才悶悶道:“那是你安排的?” 師雁行斜靠著軟墊,懶洋洋嗯了聲。 她看著臉上滿是屈辱的郭毅,似笑非笑,“怎么,輸不起了?” 郭毅看上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在今天之前,他覺得自己很厲害,也覺得縣學里的前輩們沒什么了不得。 大家都是秀才嘛!誰比誰差? 可今天之后才真正意識到,原來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樣。 那些人的思維之敏捷,口舌之伶俐,都是他所望塵莫及的。 可如此厲害,竟也中不了舉人嗎? 固有認知被打破,自信被摧毀,郭毅忽然恐懼起來。 “你來之前其實我做過兩手打算,若你心性沉穩(wěn)……人可以得意,但不能忘形,更不能忘本,你在郭張村算第一流,可放到縣上呢?他們也不過爾爾,你卻連爾爾都不如。只一座五公縣縣學內(nèi)便有秀才數(shù)百,州城呢?府城呢?全國呢?” 殘酷的現(xiàn)實血淋淋擺在眼前,郭毅臉上一片灰敗之色。 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可,可大家之前都夸贊我,連縣太爺也…… 是了,他也那樣說過別人。 “這一趟我就是想告訴你,書不是給誰讀的,郭張村的百姓們客氣,是真心實意替你高興,卻不是你猖狂的資本。說得不好聽一點,八成秀才都死在通往舉人的道路上,你如今再出色,鄉(xiāng)親們也不指望你什么,我也不指望你,五公縣也不指望你……” 對村學,師雁行本來也沒寄托多少期望,能培養(yǎng)出師家好味的高質(zhì)量企業(yè)員工就夠本了。 若有朝一日真的能出個頂天立地的官,是意外之喜;出不來,也沒什么。 郭毅整個人都像被大錘捶過一遍似的,腦袋里嗡嗡作響,耳畔只會回蕩著一句話: 原來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不起。 進客棧之前,師雁行丟給他一句話。 “這兩天多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縣城別的秀才過的是什么日子,何等才學,再看看你自己。若想得通,咱們再說下一步?!?/br> 都曾是秀才,年紀也相仿,怎么就差這么多? 人和人真的不一樣。 “京城還沒來信嗎?”師雁行忽然問道。 胡三娘子就在外面笑,“您才寄出去多久,且要等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