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的三把火
周煒安提議來西湖找朋友打聽蕭睦的下落,我一看到他說的那位朋友,隨即上前。 「等等?!怪軣槹餐A讼聛恚焓謹r住我。 我們離男子仍有一段距離,我不明白為什么突然要停下,是怕打擾到他畫畫嗎? 周煒安湊近我的耳邊,壓低聲音說: 「他在寫生。你看看湖里那女孩?!?/br> 經(jīng)他這么一提,我才發(fā)現(xiàn)靠近岸邊的水里有一個半透明的身影。她應該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有半張臉都泡在水里,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男子。 我們躲在樹后,盡量不發(fā)出半點聲響。半晌,周煒安才說應該快完成了。 話音剛落,男子把筆收好,對水中的女孩說: 「謝謝你,婉澄。」 他將畫簿轉(zhuǎn)向女孩,她游向岸邊,瘦骨嶙峋的雙手捉住石壆,湊近畫作。 「那個女孩到底是……」 「是水鬼?!怪軣槹驳吐暤馈?/br> 這就是水鬼? 「你也看到了,西湖跟陸地很近,失足掉下去的﹑投湖自盡的人都不少,所以西湖其實有很多水鬼,不過大多都喜歡躲在湖底,或者在湖中央的水上飄來飄去,他們喜歡注視來看熱鬧的人們?!?/br> 所以他才不走近湖邊嗎? 「不過,看不見就有這種好處?!怪軣槹猜冻鲆粋€苦澀的笑容。「最起碼絲毫不會因為這些目光而感到不自在?!?/br> 也對,有時候無知確實是種幸福。不過正因為他天生擁有陰陽眼,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個更完整的世界。 到底無知算不算一種幸福? 「我覺得是各有各的好處吧?!?/br> 對于我的說法,周煒安的表情從憂鬱轉(zhuǎn)為驚訝。我繼續(xù)說: 「看不見的人會照樣過自己的生活,但也會因此錯過很多邂逅??吹靡姷囊苍S會碰到更多麻煩和危難,但他們因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br> 在失去蕭睦之前,我就是這樣的人。對鬼神抱著敬畏的心態(tài),因為看不見他們,寧可把他們當成不存在。 然而,蕭睦離開以后,我的心里就涌現(xiàn)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烈愿望——我寧愿相信鬼神是存在的。即使我不清楚天地里到底有怎樣的法則在運行,我仍然希望蕭睦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有時候,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就在我的身邊。所以我當初才在朋友的建議下,去找靈媒。 「你的見解真獨特?!?/br> 我報以微笑。 女孩的身體漸漸發(fā)出螢光綠色的光芒。 「她怎么了?」 「是凈化儀式。」 加入奇畫社后,我就曾聽過這種說法。一直以來,很多鬼魂在遇到奇畫社的成員后,都結(jié)束了「自由期」,重新投入輪回。這都歸功于成員們的「寫生」,但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辦得到。 女孩化成顆顆光點,在空中消散。 「她……」 「應該是投胎去了?!怪軣槹矎臉浜蟪鰜??!肝覀冏甙?。」 完成寫生,鬼魂就會乖乖去投胎?那如果我真的碰到蕭睦,他也會在我為他畫下「奇畫」后去投胎,為這一生正式劃上句號嗎? 屆時我是不是也甘心就此看著他離去? 我們走近時,男子把本子翻到新一頁,頭也沒抬就說: 「終于肯出來了嗎?我還以為你在樹后偷窺得正樂呢!」 我一怔。他早就察覺到我們了嗎? 「童大哥,好久不見。我這不是怕打擾到你嘛!」 男子冷笑,抬頭一瞥,才發(fā)覺我的存在。 「讓我來介紹。童大哥是奇畫社的干事之一,他畫畫可厲害了?!?/br> 「作為畫家,除了畫畫,還有什么事可干?我只是個間人,平時也就是到處間逛,畫畫風景?!拐f著,男子的視線移向我。兩道濃眉下的大眼睛散發(fā)著威嚴,使人望而生畏。「她也是奇畫社的人?」 「你好,我叫馮韻儀?!?/br> 「童瑞鑫?!顾活D,視線鎖定在周煒安身上。「你好好的在香港工作,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還誘拐了一個小師妹。」 「什么誘拐?說得真難聽。我是過來幫忙的?!怪軣槹惨桓睕]好氣的樣子。 「是嗎?」男子的語氣里是一籃子的懷疑。 周煒安聳聳肩,一臉「你非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的樣子。 我連忙向童瑞鑫說明原委,他聽后想了一會兒,問: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我只是想……再次見到他。」 除非這樣會危害到蕭睦的安全。 「但這就等于大海撈針。」童瑞鑫環(huán)抱著雙臂,閉上眼睛。 「這不是很像你嗎?」周煒安倚著長椅,站在他身邊。 很像? 童瑞鑫嘆了口氣,道:「所以我更加明白這樣做會耗費多少青春﹑多少心力?!?/br> 不等我作出反應,童瑞鑫便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他說起自己的meimei,她比他小幾年。二人小時候一起生活,他卻總是欺負她。 「我也說不上來那個時候為什么如此討厭她,最后更害死了她。」童瑞鑫脫掉帽子,眼神變得黯淡。 周煒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童瑞鑫續(xù)說:「這十幾年來,我一直潛心鑽研陰陽術,希望通過后天的努力,練成陰陽眼,就是為了看見素琳,親口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但十幾年了,我還是沒能見到她??赡芩€沒有原諒我吧。不過我不怪她,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聽起來這十幾年里他更像是在懲罰自己。 「童大哥,你知道這種事是無法強求的?!怪軣槹舱f著,在童瑞鑫旁邊坐下,拍拍他的另一個肩膀。 我不清楚他們兄妹之間的恩怨,但我和蕭睦是不同的,他之前還救了我。雖然他沒有現(xiàn)身,但我肯定那個就是他。 周煒安等他的情緒平伏,才問:「你每逢七月下旬就會來杭州西湖寫生,應該聽過鬼魂們討論附近有沒有新鬼加入吧?」 「聽過,不過這范圍也太大了,而且你也知道——他們會流動。除非有地點限制,否則不會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太久?!?/br> 童瑞鑫又沒有陰陽眼,找鬼魂的話,果然還是問鬼魂比較好吧? 「謝謝你,童大哥。那我們先走了?!乖捯粑绰?,周煒安便一手打在童瑞鑫的頭上,他頓時暈了過去。 「你干嘛?」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周煒安做了個小聲點的手勢,拉著我的手臂,離童瑞鑫而去。 「拍掉他的三把火,再讓他好好地睡一覺。這樣在夢中碰見他meimei的機會率比較高。他meimei要是真想見他的話,自然會出現(xiàn)。」 我回頭看了童瑞鑫一眼。 倘若此行找不著蕭睦,我是否也會變得像他那樣,從奇畫轉(zhuǎn)向陰陽術,奢望終有一天能看見所有鬼魂? 「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別這么快就垂頭喪氣??!我們還沒找到目標人物呢!」 我一愣,問:「你來這里不是找童先生嗎?」 「不是,只是碰巧遇到而已。這樣問人,效率并不高?!?/br> 看來他似乎另有打算。 架在湖中的小橋通向一個亭子。周煒安率先走上小橋,伸手做出「請」的動作。我和他一起走過彎彎曲曲的小橋,腳下踏著的石板有些蝴蝶的花紋,相當精緻。 在這道小橋上,跟西湖的距離更近了。 「我還以為你不愿意走近水邊?!?/br> 「其實也沒什么好害怕的,沒做過虧心事以及意志堅定的人不會怕鬼魂的侵擾。再說,我可不能因此讓你錯過近距離欣賞西湖的機會?!怪軣槹膊缴鲜?,又不時回頭,看看我有沒有跟上。 西湖確實很寬闊,我比較喜歡岸邊那些植物垂向湖水,甚至浸泡在水中的風景,感覺很有詩意。 后方又有新一批旅客抵達,我暗自提醒自己這次來可不是玩的,并加快腳步跟上周煒安。 亭子離我們愈來愈近,但游客也漸漸增加。部分人跟我們朝相反方向行走,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前方也有路可以登上這道橋。 「亭子那邊恐怕是過不去了。而且那邊太多人了,他應該不會在那里。我們乘搭觀光船在西湖上到處看看吧?!?/br> 我應了一聲,便隨他折返岸上。 觀光船會繞著西湖行駛一圈,周煒安說這有利于找他的朋友。 他說我可以找個位置坐下,安心觀賞風景,他會到船尾觀察環(huán)境。我不愿光是坐著等待運氣降臨,便堅持跟他一起待在船尾。 說不定會看見蕭睦。 我甚至抱有這樣天真的想法。 大概是待在船里只能隔著窗戶看風景的關係,不少同船的游客都寧可到船頭或船尾走動拍照。船尾一下子變得頗為熱鬧。 兩旁的游客都取出手機自拍,只有我和周煒安不為所動,眼睛一直盯著湖面。 「拍不到。再退后一點吧。」 「已經(jīng)沒位置了。」 為了給她們讓出位置,我向周煒安挪近了一點。這時,一對年邁的夫婦請周煒安替他們拍一張照片留念。 他沒有回答,只是眉頭深鎖地凝視著湖面。我只好答應對方的請求,代他為他們拍照。完成后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周煒安卻不見了。 奇怪? 我連忙張望四周,還是不見他的蹤影。是走到船頭了嗎? 船尾實在太多人了。我正想離開,船身突然搖晃起來,有些人站不穩(wěn),直直向我的方向撲來。 我失去平衡,沒來得及找到扶手,便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