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了。

    回過神來，我喉嚨發(fā)緊，有些艱澀地說：「這是怎么回事？」

    我感覺自己費(fèi)了不少勁，才把這句簡短的問話說出口。

    坐在一旁的伯母立刻告訴我，林妙壹出了車禍，腳踝骨折。

    「是被人撞到還是……」

    「有臺機(jī)車沒有騎好，撞到了我，剩下的細(xì)節(jié)，我們回家再說?！沽置钜计届o地說，臉色卻顯得陰翳，彷彿烏云密布的天空。

    伯父伯母聽到她要跟我回家，感到不妥，便勸阻她留下來住。

    「人家小唐明天還要去上班，怎么方便照顧你？你待在媽身邊就好，別麻煩小唐了。」伯母蹙眉，對林妙壹的決定不太高興。

    林妙壹無奈一笑，「媽，我又不是全身無法動彈，我能夠照顧好我自己。我還是回去比較好，就不麻煩你們了?！?/br>
    「你說那什么話！你是我女兒，受了傷，讓我和你爸照顧，這有什么麻煩？長大了，你就不想回來，你怎么……」

    伯母開始一連串的抱怨，伯父也不時插入一句「恰到好處」的附和，讓伯母不滿的情緒愈加高漲。

    我在一旁陪著笑，試圖安撫伯母，卻收效甚微。

    可能因?yàn)槲沂橇置钜嫉氖矣眩由衔乙矝]有幫他們說服林妙壹留在這，讓伯母也對我隱含淡淡的不快。

    我對林妙壹的表現(xiàn)感到懊惱，她明明能夠更好、更婉轉(zhuǎn)地說服爸媽，卻把場面搞成如此難堪。

    伯父伯母正在發(fā)火，我不好意思起來走動，否則我定要狠狠瞪林妙壹一眼，讓她立刻收斂，把自己惹出來的麻煩給處理好。

    后來，在林妙壹的巧舌之下，伯母的態(tài)度終于軟化，同意讓林妙壹跟我回去。

    返家的路上，我嘆了口氣，「今天還真是驚險呀，差點(diǎn)就沒辦法帶你回家，只能把你留在你爸媽那了?！?/br>
    「怎么可能？我都三十了，他們當(dāng)然得尊重我的意見?！沽置钜夹Φ馈?/br>
    剛才和父母產(chǎn)生口角，她似乎一點(diǎn)壓力也沒有，一副輕輕松松的模樣。

    「你不想待在你爸媽家嗎？你媽說的也有理，你可以養(yǎng)傷，順便陪陪他們。他們一定也很想你?！?/br>
    「你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是現(xiàn)實(shí)世界的林妙壹父母，還是這里的我的父母？」她幽幽看我一眼，「無論是現(xiàn)實(shí)世界或這里，除了你以外，其他人與我的羈絆，已經(jīng)不再有意義了。你說，是嗎？」

    我很想回答「不是」，要她別對自己的一切那么消極以對，但我說不出口，因?yàn)槲抑浪f的對，其他人與她的羈絆，意義確實(shí)不大了。

    我乾巴巴地說：「我認(rèn)為……」

    她伸出手，示意我停止，「好了好了，你別想再講什么沒用的長篇大論，你和我目前最在意的肯定是我今天碰上的車禍。我們回家說?！?/br>
    她都這么說了，我也就不著急，沒有催促她馬上交代清楚。

    回到家，用大的塑膠袋替林妙壹做好防水套，讓她洗個舒服的澡后，我便開始做晚餐。

    我也很想去洗澡，不過，聽到林妙壹肚子咕魯咕魯?shù)穆曇?，我決定把洗澡的事放在后頭。

    用完餐，我們窩在沙發(fā)，你看我、我看你。

    我們此刻非常默契，都急著想要說什么。

    「你先說?！?/br>
    同一句話，從兩張嘴巴同時說出來，我們不禁哈哈大笑。

    「你先說吧，有疑問我再問你，這樣比較有效率?！?/br>
    她點(diǎn)頭，略顯猶疑地說：「我待會要說的事情，有點(diǎn)詭異，你聽了可不要嚇到，盡量保持冷靜?！?/br>
    再詭異，也不可能比我們所在的這個奇妙世界還詭異。

    有什么事會讓我嚇到？

    腦海中的細(xì)微資訊立刻連結(jié)起來，我驚疑不定地問：「你出車禍的地點(diǎn)，不會又是同個地方吧？」

    「你答對了，太離譜了。我不敢相信，就在同樣的地方，我竟然被車撞到，那一瞬間，雖然我沒有感受到死亡來臨的壓迫感，但是，我真的是快被嚇?biāo)懒?。同樣的地點(diǎn)、同樣的事件，讓我覺得自己身上是不是有種無法擺脫的命運(yùn)?！?/br>
    我清楚看見林妙壹的手正在微微發(fā)抖。這非同小可，我沒見過林妙壹對一件事那么害怕過。

    聽到命運(yùn)二字，我的心七上八下，煩躁紊亂。

    前陣子，系統(tǒng)也神神秘秘地提及命運(yùn)，并希望我能相信命運(yùn)的存在。

    莫非，這場車禍，是命運(yùn)所導(dǎo)致的？

    命運(yùn)到底是什么？是一個有意識的奇特高維度生命？還是一道奧妙難測的自動化程序？

    命運(yùn)……呵，開什么玩笑！

    我對林妙壹講了一個車牌號碼，并用紙筆簡單畫出一部汽車，然后描述車子的顏色，「撞你的是這臺車？」

    「不是，撞我的是機(jī)車，不是汽車。」

    我的心懸吊在半空，無法放下。

    撞到林妙壹的不是那臺汽車，其實(sh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畢竟，路上的車那么多，要是仍舊是同一臺車，那就太恐怖了。

    然而，我心里有一部分很失落。

    我當(dāng)然不是希望林妙壹她被汽車撞，而是我真切領(lǐng)悟到，眼前的林妙壹確實(shí)不盡然是我懷念的、逝去的那位林妙壹。

    現(xiàn)在我能體會，為何眼前的林妙壹認(rèn)為自己跟死去的林妙壹是不同人。

    兩個林妙壹的經(jīng)歷只差了8月31日這一天。

    多這一天，少這一天，兩人的思想、人格就會天差地別嗎？

    不，不可能，可是，差異確實(shí)出現(xiàn)了。隨著時間漸增，差異也會增長。

    這世界的林妙壹遭遇到極其類似的車禍，但她的想法勢必與林妙壹本尊不同，更何況她沒有和本尊一樣死去，這證明了她就是她，她不是我原本深愛的林妙壹。此刻，這個結(jié)論徹底顛覆了我以前的看法。

    所以，我來這世界找她，是對的選擇嗎？

    我想再見一次林妙壹，是想與她深度對談，好好告別，讓彼此盡可能弭平遺憾，然而，我愛的林妙壹已經(jīng)過世了……不存在了……

    我把想對她說的話，講給這世界的林妙壹，豈不是……很荒謬、好笑？可我那些積壓五年的心底話還能對誰說呢？

    兩位林妙壹都擁有從出生到2021年8月30日的記憶，人格、言行看不出有任何差別，這才是最令我放不下的關(guān)鍵，也是最令我迷惑的部分。

    我知道，這世界的林妙壹開始產(chǎn)生改變，可知道歸知道，我卻無法去辨別她和現(xiàn)實(shí)世界的林妙壹的不同。就好像我明白人體內(nèi)有細(xì)胞，但我的rou眼沒辦法看見。

    現(xiàn)在輪到我對林妙壹的身分問題感到困惑，有種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感覺，都快把自己給繞暈了。

    她吁了口氣，臉色稍霽，「不是那臺汽車就好了，不然，我還以為自己被死神給盯上了，就像絕命終結(jié)站那樣?！?/br>
    「你別亂講話?！?/br>
    「我才沒有，是因?yàn)槲冶蛔驳购髸炦^去了，然后，我做了一個超真實(shí)的夢，感覺身歷其境。那個夢……」她表情古怪地注視我，「很詭異?！?/br>
    「你干嘛這樣看我，你夢到我了？」

    她點(diǎn)頭，「我見到我躺在地上昏迷，你跪在我身邊哭喊，我以為這是即將要發(fā)生的事，可等我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你沒在我身邊，然后我受的傷也比夢中的情況還要輕很多。」

    我如墜深淵，嚇得嘴巴張大，無法言語，發(fā)出了細(xì)碎的聲音。

    她握住我的手，「你這么驚訝是正常的，當(dāng)我醒來后，回想這個夢，也是不由自主背冒冷汗，」她瞥了眼左腳，「別看我腳骨折，我認(rèn)為這樣子的傷還算能接受，至少……我還醒得來?！?/br>
    沒錯，我對她做的夢確實(shí)驚訝，但她不曉得我為何驚訝，以及這夢到底有多么詭異。

    當(dāng)初在穿越之前，我陷于迷霧中，一本紅色筆記本憑空出現(xiàn)在我面前，里面列了許許多多的日期。

    每一個日期都可以進(jìn)行選擇，選擇后就能回到那一天，唯獨(dú)林妙壹死去的那一天，也就是2021年8月31日無法選擇。

    然而，當(dāng)時我盯著這個日期瞧時，腦中浮現(xiàn)了幻象──林妙壹因車禍倒在血泊中，我跪在她身旁嚎啕大哭。

    這幻象和林妙壹的怪夢一模一樣！

    難道這情景真實(shí)發(fā)生過？

    現(xiàn)實(shí)世界，在林妙壹車禍時，我并不在她身邊，這是可以肯定的……那么這幻象到底是……

    「唐不二，我忘記問了，我做的這個夢，該不會就是現(xiàn)實(shí)中發(fā)生過的事吧？你當(dāng)時就守在小林她身旁？」她的表情非常非常糟，先是焦急、慌張，接著兩眼無神地唸著些什么，最后像是受到痛苦般，整張臉皺了起來。

    「不是，現(xiàn)實(shí)的情況與你的夢不一樣?！?/br>
    「是嗎？哈哈?！顾銖?qiáng)一笑。

    「但這夢我也做過……」我把看到幻象說成是做夢，因?yàn)榛孟蟮氖律婕跋到y(tǒng)，我不清楚能不能讓林妙壹知道系統(tǒng)的事。

    林妙壹右手撫上胸口，看起來承受很大的衝擊，「我們該不會被什么東西給cao縱、植入意念了吧？就像科幻電影那樣。」

    植入？cao縱？要說誰能辦到，那就只有神秘莫測的系統(tǒng)了。

    我認(rèn)為系統(tǒng)倒不會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更恰當(dāng)?shù)卣f，系統(tǒng)沒必要在乎我們這樣子的普通人，她大可以把我直接驅(qū)逐，把這世界給消除，不用顧慮我和林妙壹的感受。

    我大致上可以肯定，林妙壹那個夢是系統(tǒng)讓她做的。

    系統(tǒng)這么做有什么目的？藉著林妙壹的嘴來提示我？

    夢中的場景很重要？

    我細(xì)思當(dāng)時在紅色筆記本挑選日期的情況，愈想愈覺得奇怪，有幾個不自然的地方。

    首先，筆記本上為什么要有2021年8月31日這個日期？如果不想讓我選，這日期為何不乾脆抹去，還要存在于筆記本上？

    其次，就算這日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為什么它要被紅筆圈起來？不能讓我選的話，干嘛不用紅筆打個大叉叉？

    最后，我記得，幻象中的我自己，抬起頭看著我，對我無聲唸道：「回去、回去?！?/br>
    差點(diǎn)都忘了有這件事。

    我趕緊向林妙壹問：「你做的夢，夢中的我有沒有看著你，對你說話？」

    「有耶！我剛剛忘了說，還好你有提醒我，可是，夢里沒聲音，我也不曉得她說什么?！?/br>
    「從口型判斷呢？她是不是在講『回去』？」

    「不對。」她雙手交叉于胸前，不時沉吟。

    良久，她才說：「她好像是說『總有一天』？我不是很確定?！?/br>
    針對不同人有不同的話？這足以證明這幻象藏有玄機(jī)。

    總有一天？這是什么意思？

    幻象中的我，見到林妙壹受重傷，然后說：「總有一天?！?/br>
    我試著從過程分析，想知道幻象內(nèi)的唐不二為什么會說出這四個字，卻遲遲想不出原因。

    感覺腦中有些問題可以串聯(lián)成答案，卻差臨門一腳。

    「你可以幫我拿個飲料？我腳不方便動?！?/br>
    我視線不禁往下移。

    目前最麻煩的就是她的腳傷。

    我觀察過，林妙壹自從保有記憶后，她一旦受傷，傷痛就沒辦法隨著每日的世界重置，只能等待其自然康復(fù)。

    幸好在這世界，不用去上班也沒關(guān)係。

    但我還是希望她的腳早點(diǎn)好。

    ──腳的事情，不用擔(dān)心。

    是系統(tǒng)在說話。

    我和林妙壹同時抬頭。

    等等，林妙壹怎么也抬頭？她也聽到系統(tǒng)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