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令 第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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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貢生恭敬下跪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攝政王千歲千歲千千歲?!?/br> 小皇帝年幼稚嫩的聲音傳來:“眾貢生平身?!?/br> 林子葵今日戴了叆叇的,他怕不戴鬧笑話,此刻低垂著頭站起身,他在第二排,前頭還站著人,余光瞥見高處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龍椅上的小皇帝,身著龍袍,一個是龍椅下首的攝政王,高大許多,隱約瞧見他的袍角,是一件玄黑蟒袍。 第61章 金陵城(30) 林子葵聽人說過, 攝政王名喚蕭復(fù),是昌國公府的公子。前幾日在碩王府,除了戶部尚書問他打聽婚配, 林子葵還瞧見有個伯爺問他家兒子蕭復(fù)娶妻的問題。 昌國公直接擺手:“他婚事,我跟他娘做不了主, 你要不明日上朝請奏?直接問他去?” 當(dāng)場將人說得不敢再吱聲。 林子葵和攝政王的聯(lián)系,僅在那時空當(dāng)下存在了短暫的幾句話工夫。 攝政王也姓蕭,且上過戰(zhàn)場,戰(zhàn)功赫赫, 林子葵后知后覺地想到這個問題,眼神瞥在對方的靴子上。 但攝政王一句話也沒說,只平靜地坐在那里,便散發(fā)出一股棱棱威壓。 但先說話的人卻是宦官。 “今日殿試,不得大聲喧嘩、交頭接耳, 不得舞弊營私,否則逐出奉天殿, 杖責(zé)三十,朝廷永不錄用!貢生, 都聽明白了嗎!” 貢生異口同聲:“聽明白了?!?/br> 而小皇帝的聲音,實(shí)在太年幼了些, 坐在墊高的龍椅上問:“今日殿試, 朕策問你們兩道題?!?/br> 林子葵且聽他聲音有些耳熟, 不過小孩的音色, 大多如此,他并未想過這孩子曾被送到他面前, 讓他考校過。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 還低著頭, 小皇帝也并未認(rèn)出。 “貢生且聽題?!庇钗撵拥溃懊献釉疲駷橘F,社稷次之,君為輕,此話,在貢生心中何解?暢所欲言,無須顧忌。” 此言一出,偌大的奉天殿,空蕩蕩的寂然。這問題答不好,仕途就盡了。 誰會知曉,才八歲的皇帝,殿試策問問這樣的題目。 但很快,就有膽識過人的學(xué)生出聲回答:“學(xué)生認(rèn)為,君王應(yīng)當(dāng)保民、愛民、得民、恤民、成民、撫民、利民。茍無歲, 何以有民? 茍無民, 何以有君? ” 小皇帝暗自點(diǎn)頭,蕭復(fù)手指搭在扶手上,沒有作聲,視線掃過林子葵——讓他不抬頭,他還真不抬,若林子葵一抬首,便能瞧見蕭復(fù)戴了比皇帝規(guī)格低的冕冠,這冕上珠簾,將他的容顏遮掩了大半。 今年的新科進(jìn)士,賢才不少,會試試卷小陛下都看過了。他一旦點(diǎn)頭,梁洪就用筆將考生姓名圈起來。 又有人道:“君王應(yīng)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應(yīng)于掌上!”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明聽。天便是民,民便是天,君為天子,君王是以是天下百姓之子?!?/br>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br> 在這些大致思想相同,重復(fù)孟子所言的蕓蕓聲音中,突如其來傳來一道溫和的、卻也冷靜過頭的言語。 “學(xué)生以為,民為貴,指的是被教化的民?!?/br> 奉天殿鴉雀無聲,所有人齊齊小心朝聲源處望去。 是第二排的一位考生。 他怎么敢! 梁公公瞇著眼睛數(shù)了數(shù)位置,然后在名冊上找到了名字。 新科會元,林子葵。 他附耳在攝政王耳邊說了一句,攝政王輕咳了一聲:“本王知道?!?/br> 聲音很小,林子葵隱約感覺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耳朵動了動。 龍椅上,小皇帝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皇父,發(fā)現(xiàn)皇父臉上表情是一種“贊許”的微笑,但又不完全是他熟悉的那種,令人無法捉摸。 小皇帝問:“貢生所言何意?” 林子葵始終沒有抬頭,作揖躬身道:“回陛下的話,亞圣所言,便是本者, 民也;末者, 君也,此話本沒有錯,可自古以來,下不可犯上,孔圣人曾曰‘盡美矣, 未盡善矣’、‘君使臣以禮, 臣事君以忠’。君王之威是不可侵犯的,若民為貴,豈非統(tǒng)治下教化的民乎?普天之下,‘賤民’如何自處?” 小皇帝沉默地盯著他。 振聾發(fā)聵的諫言,是多少人不敢說的? 蕭復(fù)看著林子葵低垂腦袋背脊微躬,知道他心里一定害怕極了,可林子葵一貫的心直口快,若遇上文泰帝那樣的皇帝,現(xiàn)在腦袋都落地了。 林子葵又說:“學(xué)生還以為,‘君如好樂, 與百姓同之; 君如好色, 與百姓同之; 君如好貨, 與百姓同之; 君如好利, 與百姓同之……’。倘若君王真的能做到“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做到與民同甘苦, 便能實(shí)現(xiàn)‘王道’,民為貴,君為輕,便不再是虛言?!?/br> 這番話給了小陛下下臺階的機(jī)會,他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問:“貢生可有反駁的?” 考生心里都在罵娘,這還怎么反駁,話都說到他這樣了,反駁也是虛言妄言,也幸好這個林子葵到最后才出聲發(fā)言,不然大家都不用說話了。 縱觀一圈,小皇帝問出第二道殿試題。 “眾貢生,為何考取功名?” 奉天殿再次陷入萬籟俱寂。陛下好似問了一句廢話,苦讀十年詩書,便是為了那一頂烏紗帽,那一座黃金屋,官袍加身,萬民愛戴。 這這句話要答得漂亮,不是個容易事。 有考生道:“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學(xué)生只有發(fā)達(dá)了,有了功名,才能兼濟(jì)天下百姓?!?/br>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考取功名,效忠陛下!” “生則親安之。為天下百姓,為父母親人?!?/br> 還有考生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br>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一直沒有出聲。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回答的話,讓皇帝生氣沒有,但聽他的聲音,似乎不像是生氣,他愛說實(shí)話,不講虛言,每每總會控制不住自己,因?yàn)檫@點(diǎn),害過自己。 可林子葵亦能感覺到,高位上坐著的皇帝、攝政王,似乎都在看自己。 若有似無的視線,不知是誰,從高處落下來,清晰地照在他的頭頂。 所以林子葵出聲回答:“天下不公,官僚腐敗。學(xué)生考取功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天下不公,百姓哀乎,萬世不平!” 林子葵知道,若他不大聲疾呼,洪流就會將他淹沒,他半點(diǎn)也不違心,說得堂堂正正,音聲如鐘。 這皇宮里,說真話的少。 唯有這些剛錄用的貢生,還有幾分赤忱。 小皇帝側(cè)過頭,問梁洪:“梁公公,考生叫什么?” 梁公公道:“新科會元,林子葵?!?/br> “林子葵,”小皇帝垂首望下去,“你所言可有依據(jù),你可有冤屈要伸張?如何不公?” “……有?!绷肿涌肫鸨粩仡^的徐閣老,據(jù)說被做成人彘,午門斬首的徐卓君,還有不知所蹤的唐孟揚(yáng),被罷黜放逐的徐黨…… 這些人全都罪有應(yīng)得。 可死了幾個壞人,官僚就變好了么? 林子葵眉眼低垂,站的筆直:“學(xué)生有冤要伸。文泰四年會試,同窗舉人蘇州人士黃樅,當(dāng)街吟詩被冤枉下獄,被歹人毒死在順天府。同一年,失蹤數(shù)十上百生員,至今未尋到蹤跡?!?/br> 小皇帝一拍桌案:“何人如此大膽!” “徐徽侄子,徐卓君?!?/br> 宇文煊的表情,當(dāng)場就變了,視線不自覺地瞥向皇父。 皇父神色晦暗不明。 全天下都知曉,這幼帝乃是徐徽的外孫,太皇太后和攝政王,認(rèn)為其才干得以擔(dān)此大任,才宣旨讓他坐上龍椅的。 如今鄴朝真正的掌權(quán)者,還是攝政王蕭復(fù)! 而林子葵居然在殿試當(dāng)場,說中幼帝不敢再提、壓在心底最想忘記的事。宇文煊不知該有多懊悔,問林子葵那句冤屈。 奉天殿里,氣氛一時凝滯古怪,是攝政王輕咳了一聲,才沖掉了將要死掉般的寂靜。 林子葵耳朵又動了一下。 這咳嗽聲極為耳熟,耳熟的,讓他忍不住想要抬頭看一看。 宇文煊收回瞥見皇父的視線,只能聲音艱難地說:“你指責(zé)徐卓君勾結(jié)順天府尹,你可有半句虛言?” “學(xué)生絕無半句虛言?!?/br> 小皇帝道:“既如此,徐卓君,徐黨,當(dāng)年的順天府尹,或斬首罷黜,你如今站在皇宮殿試,還有何冤?” “學(xué)生沒有冤,冤的是地下亡魂。學(xué)生替他們出聲,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長久的寂靜彌漫。 “你舉劾一事,朕會命大理寺查明真相。朕的策問,還有哪位貢生要回答的?” 有考生說話了。 氣氛扭轉(zhuǎn)回來。 跟著,梁公公的聲音傳徹大殿:“殿試結(jié)束,考生散場——” 所有貢生再次齊齊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攝政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林子葵方才感覺口干舌燥,剛剛的殿試,讓他現(xiàn)在腳步虛浮,用光了所有的氣力! 想起那道始終沒有露出真面目的咳嗽聲,林子葵忍不住悄悄一抬頭。 隔著薄薄的叆叇,珠玉冕冠下,清晰的俊美側(cè)顏,落入眼簾。 林子葵被推搡在人群里出奉天殿,他難以置信,忘記了禮儀,回過頭去確認(rèn),蕭照凌朝他看了過來,如同墨線勾勒的眼皮,似有若無朝他鉤了一下。 他站在至高無上,冷森莊嚴(yán)的大殿上,是那么地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和林子葵眼前的那個愛好褻褲,和他一起洗腳睡覺,愛吃他喂的東西的“娘子”,判若兩人! 可那張臉,那臉…… 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絕不可能,除非,蕭照凌,便是…… ——攝政王蕭復(fù)! 蕭復(fù)…… 蕭照凌…… 他嘴唇微動,兩個名字,呢喃在嘴唇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