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更(一)
神冊六年(耶律阿保機在位),約公元九二一年,云州(位于契丹與唐的交界)。 耶律仲親自率騎兵兩百,押解著由黨項俘虜來的戰(zhàn)俘二十名,要趕回契丹的途中,在鵬程客棧暫時落腳休息,不料云州下起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磅礡大雨,困住耶律仲與那些精騎們不得動彈,耶律仲只好在鵬程客棧住下,這么一住便住了五天。 那些戰(zhàn)俘們跟牲畜牛馬羊一樣,被銬在牲口的圈欄,而述烈與涅里,也在其中。 別人的腳鍊手鐐是十五斤的,他們戴的是三十斤的,原因無他,只為涅里與述烈一身絕頂武藝,不這么個銬法,根本鎖不住他們二人,契丹士兵們將還涅里與述烈的腳鐐串鎖在一起,兩個原本形同陌路的傢伙,因為經(jīng)年累月的同手同腳,逐漸變成生死與共的知已兄弟。 蓬頭垢面的涅里與述烈混身污泥惡臭,勉強只剩下一對眼睛能看得見白色部份,兩人經(jīng)過這陣子以來的拷打折磨,想逃跑的心情已經(jīng)消失殆盡,一堆同是黨項來的戰(zhàn)俘被鎖在獸欄里,居然沒有人開口聊天,他們的心都已經(jīng)死絕,只剩下一具軀體形同行尸走rou,讓生命與時間寂靜流逝。 像攤爛泥似的涅里,將頭倚在欄桿上,一雙空洞大眼凝望著灰色沉重的天際,寂靜不語地聽著瀟瀟雨聲,下雨了…這是件多么讓人開心的事情啊…為什么我笑不出來呢?涅里暗自忖思著,對沙漠民族來說,每一滴水就像黃金一樣珍貴,在他的故鄉(xiāng),每次天降甘霖,總是會大肆慶祝一番。 與涅里只有一步之遙的述烈,伸出手接著雨水,逕自地喝了起來,心想喝雨水總好過喝馬槽里那些混著乾草的臟水吧!述烈不發(fā)一語,連喝了好幾口。 涅里看著述烈的舉動,跟著伸長了手想接雨水喝,突然之間,一名小女孩,撐著油紙傘,站在獸欄外圍,保持著安全距離,滿心好奇地張望著涅里與述烈。 她眨眨自已水靈清透的雙眼,看著兩個混身黑泥還散發(fā)著惡臭的傢伙,好像是從臭水溝里爬出來的,他們伸長著鞭痕累累的手臂,拼命接著雨水喝,她實在是忍不住,好意提醒他們:「直接喝雨水…會犯肚子疼的」 那年蕓娘只有七歲,爹娘帶著她來云州探親,碰巧也讓這場傾盆大雨困住,在客棧里她悶得發(fā)慌,跑到外頭四處溜躂間晃,卻讓她意外的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堆人,被當成像馬、牛一般,銬在獸圈里,身負枷鎖。 述烈與涅里是黨項人,根本聽不懂這漢族的小女孩,在嘀咕些什么,只是眼巴巴的張望著她。 年幼的蕓娘歪著腦袋:「你們…怎么會被鎖在這里???你們是壞人嗎?」以蕓娘的年紀,就算解釋了,她也不懂什么是戰(zhàn)爭,什么是戰(zhàn)俘。 述烈隨意地瞟了那名小女孩一眼,收回自已的手,懶得搭理她,倒頭窩在乾草堆上呼呼大睡,而涅里只是繼續(xù)接著雨水飲用,不予理會眼前的小女孩。 兩人在灰濛濛的天空底下,一陣如絲如針的雨滴,打在涅里的手臂上,與蕓娘的傘面上,沉默無語地彷彿這世界,只剩雨滴落在物體表面所發(fā)出的回音。 蕓娘看著涅里不停的接著雨水喝,一連喝了好幾口,還以為涅里肚子餓,便從隨身的小背囊里尋找著食物,找了半天,只有幾顆糖。 蕓娘小心翼翼地挨近著涅里身邊,她好害怕壞人會傷害自已,可是看著他拼命飲水充飢,蕓娘就覺得他好可憐,蕓娘花了將近三十分鐘的時間,緩緩拉近彼此的距離,沒想到才三步的空間,她走得比蝸牛還慢:「吶…」蕓娘趁隙放了那幾個糖在涅里伸長的手掌里,旋即逃離置三尺外。 「…」不明就里的涅里,看著手里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這是糖嗎?這種甜膩的零嘴,他從不愛吃。 涅里盯著漸漸被雨打濕的糖果,躊躇琢磨了一會兒,心想著不吃也是浪費掉,索性塞進自已嘴里,好甜…好甜…那幾粒微不足道的糖,為涅里苦澀潦倒的生命,注入一股甘醇甜蜜。 糖果漸漸溶化在涅里的嘴巴里,有一股溫暖關(guān)懷流進他的心底,變成溫熱液體涌上他眼底,沒想到這世間,還會有人在意他的生死??!殘破敗壞的涅里,不自覺紅了眼眶。 受困囚禁的他忍不住無聲苦笑,他還以為自已短暫而意氣風發(fā)的二十一年生命里,最開心的是他受封為參謀的那天,沒想到國破家亡的他,淪落為犁田翻土的戰(zhàn)俘,還為了一個小女孩給他的幾粒糖,感動到紅了眼眶。 天真無邪的蕓娘,看著涅里情緒萬種,紅著眼眶滿心惆悵,以為涅里很喜歡那些糖果:「等等…你等等哦!」她朝著涅里甜甜微笑,然后頭也不回的跑走,想再回去找些東西給涅里吃。 涅里看著她轉(zhuǎn)頭就走,還以為那名女孩被他的模樣嚇壞,心中有些惆悵失落,在他潦倒落魄的此時,對著他顯露關(guān)懷神情,給予他溫柔笑容的小女孩,在涅里的眼中,就好像是神明顯靈那般,是他生命里難得的奇蹟。 蕓娘一溜煙地回跑自已房間里,蕓娘她爹周天啟正坐在桌邊看書,他看著蕓娘行色匆匆的,忍不住詢問:「怎么啦?小蕓」 「沒…沒?。窍掠袀€小孩…我想去跟他玩…」蕓娘拼命搜索著她隨身攜帶的儲備甜品,還好這趟省親來找姑媽,姑媽給了她不少零用錢,她買了一堆塞在自已的行李里。 「蕓娘…你知道我們在趕路吧!你…別像上次那樣,又偷撿什么小貓、小狗的,想帶回家養(yǎng)哦!」周天啟扳起臉孔,嚴肅正色警告著女兒蕓娘,家里已經(jīng)有蕓娘撿的小狗三隻,貓咪兩隻了!蕓娘還想撿什么東西回定州?。克皇敲虝母F夫子,哪有辦法救濟這么多小貓小狗的。 蕓娘的母親,輕聲安撫著心虛慌張的她:「小蕓…你不能再隨意撿東西回家囉!你養(yǎng)這么多小動物,真的能好好照顧牠們嗎?牠們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吧!你以為牠很可憐,可是成天的讓你關(guān)在我們那小小的家里,更可憐哦!」玉順輕撫著蕓娘的頭頂,這丫頭就是心軟,老是撿一堆少條腿、缺顆眼睛的貓兒、狗兒回家。 「嗯…我…我只是給他東西吃,我絕對不會帶他回家的」蕓娘怯生生的點點頭,要是讓她爹娘知道,自已想去“飼養(yǎng)”什么東西,她爹娘大概會崩潰吧! 周天啟不茍言笑道:「嗯…那就好,爹是絕對不準許你再養(yǎng)什么小動物了!」他篤定的語氣中,充滿著不可違逆的父親威嚴。 「哦!女兒知道」蕓娘隨手抓了桌上的窩窩頭兩個,頭也不回的就往房門外跑。 「相公…蕓娘也是善良好心嘛!何必如此嚴厲呢?」玉順婉言對著夫君勸說。 「我不是嚴厲,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清晨起床,看見那幾隻狗啊、貓的…都快嚇破我的膽了!」周天啟放下書冊輕聲抱怨著,他女兒還真利害,總是能撿些肢體不全的生物回來,讓外人見了,還以為他周天啟是虐待動物的變態(tài)。 玉順掩嘴而笑,揶揄著相公:「都看這么多年,還沒習(xí)慣啊…呵~」 「我怎么會習(xí)慣?就好比你的靈眉秀目,我是怎么也看不習(xí)慣的…」周天啟神色中滿是和悅自滿,將他貌似天仙的娘子,摟進懷里深坐。 「貧嘴!」巧笑倩兮的玉順,輕點著相公的鼻尖,想當年她可是美冠一方,號稱定州第一美女??!答應(yīng)下嫁于周天啟這名窮書生,純粹是欣賞他的才華與骨氣,生下乖巧聰穎的女兒,樣子像她的美貌無雙,卻繼承周天啟威武不屈的貞烈性子。 可惜連累蕓娘受國色天姿所苦,讓不肖歹徒擄拐至洛陽,賣入青樓,不過那是好幾年后的事情。 隔天,這場連綿不絕的雨總算停了,外頭陽光普照,結(jié)束兩人短暫而令人難忘的邂逅。 涅里的懷里,小心翼翼的藏著一包糖果,將三番兩次偷送東西給他吃的小姑娘,她可愛清秀的模樣烙印在腦海里,相信活著就有希望的他,重新燃起努力過活的意志,跟著押解戰(zhàn)俘的騎兵們,踏上往契丹首都的路途,而小小年紀的蕓娘,跟著父親、母親啟程回定州,展開他們截然不同的人生旅途。 有過短暫交集的兩人,一人向北,一人向南,愈離愈遠,相隔千里,但天涯總有相會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