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花影重(3)
「啊……這個,我,我其實也只知道一個大概……」 徐道衍深吸一口氣,先是定了定神,才緩緩說道:「三百多年前,徐家有一位叫作徐知恆的年輕當(dāng)家,和荊姑娘兩情相悅,然而他……也不知怎地,突然生了場重病,他弟弟為了救他,卻將荊姑娘騙到這座院子,指使家人佈下朱砂陣,想取她的靈元救徐知恆,你也知道朱砂陣……」 他嚥了嚥口水,有些艱難地說:「別說靈元了,連魂魄都得一起毀了?!?/br> 「嗯,后來呢?」 「后來……后來,徐知恆拚著全部的修為和性命,替荊姑娘擋了陣法大部分的傷害?!?/br> 惜華怔住,不覺脫口道:「那么,他豈不是……」 ──魂飛魄散。 兩人一時沉默,俱是不忍將這四個字說出口。 花鬼悲涼的哭喊猶在耳邊,惜華頓覺這世上許多緣分,相思了無益,著實有些殘忍。 揉揉眉間,他瞥見那孩子一身狼狽,很是憂心忡忡的模樣,遂溫言安慰。 「阿衍,荊姑娘今日受了刺激,并非故意打傷你。」 「……我曉得。」 徐道衍望著他,愣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什么,驀地彎起眼眸,笑得乾凈明亮。 他真切地對他道:「鬼差大人,謝謝您。」 惜華見他的笑容并非勉強,便點頭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她?!?/br> 木門微響,庭院深深人悄悄。 那抹白色的影子坐在屋頂上,一如以往,獨自消磨漫漫流年;她環(huán)抱著膝頭,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面容辨不出悲喜,只是茫然地凝望天邊逐漸成形的雨云。 惜華飛身一躍,輕盈地落在她身邊。 似是早知他會來,又似乎是什么也不在意了,她一動也不動地任由他盤腿坐在身側(cè),良久,微啞的嗓音才輕聲響起,飄散在空氣中。 「我今天差點傷了無辜的人?!?/br> 又靜了一陣。 「惜華,你想幫我,我很感激,可是我……其實并不想活得這么明白,我的執(zhí)念也好,這座院子的禁制也罷,你能不能……」音調(diào)終是克制不住地發(fā)顫,有一絲哽咽,「你能不能……就這么離開,算我求你了?」 「荊姑娘……」 「你不離開,我……」 「我若不離開,」他輕嘆,「你甚至愿意跟我回地府嗎?」 她緩了緩,道:「你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看出什么?」 「若你真要將我?guī)ё?,我恐怕也不會反抗?!?/br> 惜華默了半晌,溫聲道:「你只是累了。」 「是啊,是累了,」她伸手擋住眼睛,寂寥倦意幾乎要透出靈魂,「確實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著,既然你出現(xiàn),我也……樂得將冥府當(dāng)作一個不得已的藉口,不再等下去,可是,對于那個人而言,這個念頭,一定,一定很卑鄙?!?/br> 「你就沒想過,他……」 你就沒想過,他其實是騙你的嗎? 只是為了安慰你,為了讓你活下去而撒的謊? 望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惜華卻說不下去。 云層漸漸厚了,風(fēng)忽而便有了涼意,身作鬼差三百年的歲月,他竟第一次這般游移不決,不曉得怎么做才是對的。 靜靜坐了一會兒,惜華嘆了口氣,轉(zhuǎn)而問道:「要喝啤酒嗎?」 「……啤酒?」 「前日既喝了你的桂花釀,禮尚往來,今日便換我請你吧?!?/br> 她轉(zhuǎn)頭看向他,空白的臉上平添了抹呆滯。 「前面鎮(zhèn)上有便利商店,」他頓了下,遲疑地問:「我想著你至少有在看電視,你不會不曉得……」 「不是,」抿了抿唇,她有些感嘆地道:「只是突然覺得,以一位鬼差而言,你好像算是活得挺入世的?!?/br> 「……不,我不算,」想起地下那些抱著游戲機,幾乎是入定了的同僚,惜華難得地面無表情,幽幽說道:「我們那兒,最近正風(fēng)行在無人島上當(dāng)村民。」 她眉眼微動,露出了個一言難盡的表情,一時倒是沖淡了少許苦澀。 天光幽微,雨絲綿密繾綣,悄然落了下來,潤物細(xì)無聲。 望著天空,蔓蔓淺笑道:「看來,今日得以朦朧煙雨伴酒席了。」 廊下散落幾罐啤酒,她與惜華對坐在兩側(cè),屋里的電視大聲播著旅游節(jié)目,其中分成兩組比賽的內(nèi)容更是比以往吵嚷許多,幸而今日的她確實很需要一些刻意而彆腳的笑料,聽見有趣之處,便也可以放縱地勾起唇角。 「你從未想過親身去看看嗎?」大約是注意到她的動靜,惜華偏頭看向她,柔聲問:「那些大山大水,異國風(fēng)景?」 花前失卻游春旅,獨自尋芳? 望著春煙瀰漫的芳菲院,她有片刻失神,復(fù)搖了搖頭,說道:「惜華,你不是知道嗎?我如何走得了?」 「如何走不了?你分明喜歡塵世,卻甘愿守在這方院落里,又是何苦?」 男人微微蹙眉,溫潤的嗓音帶著不解與憐惜,蔓蔓忍不住笑了聲,呆子,她雖活了這么多年,卻未曾遇過其他鬼差,若是鬼差都如他這般傻,這般心慈意軟,冥主難道不會覺得頭疼嗎? 她沒有立即回答,喝了幾口酒,卻是道:「惜華,你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吧。」 「……鬼差需得淡忘前塵?!?/br> 「是呀,若不忘,便會與塵世有太多羈絆,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蔓蔓垂下眼簾,淡聲道:「終歸一句,是我欠他的?!?/br> 修長的指尖摩娑著啤酒罐邊緣,染上細(xì)碎水痕,他似是躊躇了會兒,末了,長嘆一聲,低聲道:「你并不欠他,是他欠你?!?/br> 彷彿這些話藏了很久,如今再也藏不住,他默了一瞬,又續(xù)道:「若是真為你好,他就不該讓你等……這世上還有這么多好看的風(fēng)景,只待在這座院子實在可惜,荊姑娘,你若當(dāng)真不愿轉(zhuǎn)世,何不隨我離開?」 蔓蔓驀地一怔。 很久很久以前,這把嗓音是不是也說過一樣的話?不同于今日的溫厚蘊藉,而是充滿了快活的笑意,盈盈若碧水,朗朗如晴光。 ──這世上有這么多好玩的事,好看的風(fēng)景,只待在同一處多可惜?。÷?,你什么時候跟我走? ──你不想走也無妨,我讓族弟們找來各色花木,種滿整個院落,同你在這里遍賞四季群芳,那也很好。 ──春日晴暖,薔薇就要開了…… ──我答應(yīng)你,待薔薇花開,滿院芳菲時,我便會回來…… 忽然間狂風(fēng)大作,她倏地起身,那襲竹月色青衣模糊作一團,幽夢悽悽,滿院芳塵,令人分不清舊日與今霄,疑是故人歸。 「你別生氣,是我多嘴了……你哭了?」 男人似乎有些驚慌,蔓蔓眨著淚眼,想將他看得清楚些,卻始終恍惚,她磕磕絆絆地撞進(jìn)他懷里,用力揪緊他的前襟,委屈得不能自已。 「我就知道你騙我,你總是騙我,但你既說了,我怎么能不守約?怎么能不守約!」 「……對不起?!?/br> 溫柔的嗓音一遍遍地向她道歉,她泣不成聲,疏雨瀟瀟落下,彷彿永遠(yuǎn)不會停止,景色一直朦朦朧朧,后來,一團青色的光暈暖融融地包圍住她,她便睡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