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暗香凝(3)
翌日,雨仍舊清冷冷地下著,不曉得是否因為重傷初癒,或者什么其他的緣由……蔓蔓有些萎靡不振,魂魄透著莫名的倦意,竟是失了到屋頂淋雨賞春的雅興。 幸好,如今時代不若從前,她總是可以找到打發(fā)時間的法子。 對蔓蔓而言,時代變遷帶來最大的好處,大約便是無需踏出芳菲院,也能看遍世界的大山大水──只要打開電視;她取出小阿衍買來的清酒,配上一盤薄鹽毛豆,興致勃勃地看螢?zāi)焕锬切┠贻p孩子們云游四海,色彩鮮艷的異國小鎮(zhèn),皚皚白雪覆蓋山頭,一大片嶙峋怪石鋪成的冰原,都是她從前不曾想像過的景色…… 「荊姑娘?!?/br> 氣質(zhì)溫潤的男人冷不防在她身邊落座,對比他的平靜,她卻是一口酒差點吐出來,她擦了擦嘴角,目瞪口呆地叫道:「鬼差大人!」 他泰然自若地道:「昨日我尚有些話,想對你說。」 「哦,什么事?」 「荊姑娘,你已在這院中守了三百多年,我昨日問你有什么執(zhí)念,是真心想要幫忙?!?/br> 「……我也是真心的,你當(dāng)真幫不了我。」 蔓蔓扶額,是她失算了,冥府的鬼差豈是她一句話便能打發(fā)的。 男人卻彷彿未曾聽見她的拒絕,照樣對著她長篇大論了一通道理。 「若是有冤枉,在下可以略盡棉薄之力為您奔走;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仇恨,斗轉(zhuǎn)星移,人世已過數(shù)十載,您的仇人大抵已經(jīng)死了;若是馀情未了,那就更該放下執(zhí)念,步入輪回,轉(zhuǎn)世之后,才有機(jī)會遇見故人啊……」 「說完了?」 他說得越多,越是懇切,蔓蔓越是面無表情,她深吸一口氣,十分體貼地抬手,指引他方向。 「大人,門在那里,慢走不送?!?/br> 過了幾日,烏云仍舊沉沉壓著天邊,水霧卻淡了些,乍暖還寒的天氣。 蔓蔓屈起腿坐在屋頂上,白鷺鷥在田畦間競相追逐飛舞,麻雀落在屋簷一陣喧嘩,潮濕的霉味混著泥土的清香,東風(fēng)染盡三千頃,綠波春浪滿前陂,一派間適平和的景象。 木門輕響,那抹竹月色的身影又再一次打破了她的安寧。 「荊姑娘?!顾鲱^望著她,依舊是那般不慍不火的態(tài)度。 「……鬼差大人?!?/br> 「您還是聽我一勸……」 「大人,」她閉了閉眼,簡直鬱悶到了極點,不客氣地諷刺道:「你不收我魂魄,也不離開,究竟想做什么?你不無聊嗎?」 「無聊?」男人愣了下,卻是十分誠摯地向她解釋:「姑娘與我相識不久,許是不知,友人皆知我愛花成癡,荊姑娘既是花鬼,便也位列群芳,若能與姑娘相交,替你完成心愿,又如何會無聊……」 「滾!給我滾!」 三百年來,她自認(rèn)脾氣收斂不少,不再輕易為小事動怒,這人竟是兩句話便引得她破了戒,按理花鬼是不會被活活氣死,然而她這一刻著實有些不確定。 枯黑藤蔓輕微顫動,彷彿隨時要暴起傷人;蔓蔓氣得閃身回房,碰地關(guān)上大門。 「我怎地就沒看出他是這么囉嗦的傢伙!」 又是一日。 雨云終于散乾凈了,一彎月牙高掛,迢迢星河爍銀光,蔓蔓從里屋漫步至芳菲院,便見熟悉的身影負(fù)手立在荒涼的院落里,自在地欣賞天上難得的美景。 再次看見他,蔓蔓實在是也沒有脾氣了。 她對著如水夜色長嘆了口氣,靜默片刻,終于妥協(xié)。 「我告訴你,你便會放棄,別來煩我?」 「若當(dāng)真非我能力所及,我便放棄。」他溫聲應(yīng)道。 「那好吧,」她伸手,指著圍墻邊竹枝零落的園圃,「你瞧見那一排薔薇架了嗎?我在等薔薇花開?!?/br> 說出口的剎那,往事不期然涌上心頭,所有的細(xì)枝末節(jié),她幾乎都要忘光了,唯有那一句承諾,她總是記得太清楚。 「……有一個人答應(yīng)過我,待滿院芳菲,他便會回來?!?/br> 然而,年華似水匆匆流逝,任墻外如何東風(fēng)拂柳,落花飛絮,芳菲院里,愣是數(shù)十載如一日的枝條蕭瑟,只有一縷暗香,兀自茫茫等待,執(zhí)著人間。 「因為他一句話,你在徐家守了這樣久的時間?!?/br> 男人言語間有一絲疑惑,蔓蔓垂下眼簾,遮去其中的痛色。 「你怎地不說徐家忍讓我這樣久的時間?」她語氣平靜地道:「他們?nèi)缃裆星以敢庾駨淖嬗?xùn),指不定哪日小輩們頓悟了,發(fā)覺我就是個佔著他家古厝不走的纏人妖怪,便將我渡化送進(jìn)輪回,那我也無能為力?!?/br> 「你嘴上這么說,仍是對徐家后人多有回護(hù)。」 「人呢,須得知恩圖報,我雖是花妖……不,如今只是沒用的花鬼,卻大約比許多凡人都還要懂得這個道理,我和他們祖輩的恩怨,是我和他們的事,與這些小輩無關(guān),」身后的屋子里亮著一盞燈,柔和而溫暖,像是那個傻孩子靈魂透出的顏色,她輕聲說:「更何況,孩子們還是挺可愛的?!?/br> 男人靜了一瞬,柔聲道:「原來荊姑娘,是位很明事理的花鬼啊?!?/br> 蔓蔓笑了聲,半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冥主大人賜名惜華,憐惜的惜,韶華的華?!?/br> 「是個好名。」微彎的眼有如天上銀鉤,盛滿經(jīng)年的霜華與念想,她望著他一身青衣,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光凝素錦花滿山的清晨。 「惜華,這么好的名字,值得我挖出埋了許久的桂花釀,咱們就著月色對飲一回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