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思君如絹(8)end
她小心的越過丈夫的身體,注意不要驚擾了他的好眠,然后慢慢牽起他的手。 在這之下有什么?她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地拆開繃帶。 純白的繃帶底下是歷經(jīng)烈日酷曬的黝黑膚色,還有── 崔蓮見忽然動了一下,手從曹絹里手中滑落,她就算不再拿起來湊近鼻尖,也看得上頭遍佈的烏黑痕跡。 她用雙手摀住嘴巴,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聲,像是代替不能出聲的嘴一樣,眼淚溢出眼眶,滑落臉頰,她甚至沒注意到。 淚水滴到崔蓮見臉上,驚擾了他,他緩緩起身,眼睛還在適應突然的光線。 「怎么了嗎?為什么有水……絹里?」 他花了幾秒時間才完全脫離昏睡狀態(tài),看到拆下繃帶的手,他馬上釐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為什么不說?為什么要裝作什么事都沒有?」曹絹里向他質(zhì)問道。她努力止住聲音里的顫抖,可惜不太成功?!改愦蛩隳木筒灰妴??是這樣打算的嗎?」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崔蓮見抓住她的肩膀,奮力澄清。 「那這是什么?」曹絹里指著他漆黑的手?!高@都接近全黑了,你不是就快要消失了嗎?」 「你聽我解釋?!勾奚徱娨е麓?,表情痛苦的程度,不亞于才剛發(fā)現(xiàn)事實的妻子?!肝掖_實是和你隱瞞了,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想要默默消失,我真的很想告訴你……可是,只要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和我去請求你原諒時,你那氣憤又悲傷的表情,還有吉娜花葬的時候,你那副無神的樣子,我就怎么都說不出口……」 「所以你就不說了嗎?等著我在發(fā)現(xiàn)你消失之后,后悔莫及?」 「我……」崔蓮見低下頭,不一會兒又直視妻子,后者想避開,但他直接捧著她的臉,讓她也正視自己?!肝覐臎]有經(jīng)歷過身邊的人花葬,所以對你以前發(fā)那么大脾氣的理由,一直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直到工地有同事花葬了,我才意識到你那時的心情。雖然和他才共事幾天而已,但一個人就這么消失了,讓我感到害怕起來,我那時才完全懂了你以前發(fā)脾氣的原因。」 曹絹里嘗試掙脫,但就跟以前一樣,還是敵不過崔蓮見的力量。 他繼續(xù)說:「我開始纏繃帶的時候還沒出現(xiàn)徵兆,我只是怕你哪天看到我手上有黑點會崩潰,或是我會無法面對因此而崩潰的你……所以我先做了隱藏的準備,這樣防患未然的舉動真的很蠢,我知道,可是我太膽小……之后在比我想像中還快的時間里,徵兆就來了,我說不出口,還是一直藏著,甚至逃避和你的對話,只為了不想相信這事真的發(fā)生在我身上了,我明明有過和你的承諾啊?!?/br> 面對丈夫的自白,曹絹里并不領情。「然后到了現(xiàn)在,還要我來揭穿?」 她這句犀利的話,狠狠的撕裂了崔蓮見的最后一道理智。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打破和你的承諾!」 第一次,他對曹絹里大吼了。 「我一直記著你崩潰那天說的話!那也是我喜歡上你的瞬間,那時候的你看起來很無助,平常都像刺蝟一樣的你第一次示弱,把內(nèi)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全部傾洩而出,我想保護這樣的你。 我想讓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離你而去,我絕對會一直在你身邊,比你還晚花葬,我對自己的運氣很有自信。我想,大概只有像我這么想的人,才能保護對花葬如此抗拒和害怕的你吧,而這個城市里,也大概只有我會對花葬這么樂觀了。 你說這樣的我,該怎么向你提起徵兆的事?對不起,你買到瑕疵貨了。這樣嗎?」 他的眼睛充滿血絲,看起來分外嚇人。 曹絹里說不出話,她沒辦法反駁,無論崔蓮見何時和她坦白,她應該都無法承受吧!自己先前的疑神疑鬼,說不定也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壓力。 她想起韓吉娜因為花葬而恐懼發(fā)抖的樣子,明明花葬是那么嚇人的一件事,眼前這個男人卻在出現(xiàn)徵兆時,還滿腦子都是她的感受。 越深掘他的心意,她就越不想放開他。 為什么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要走得那么快呢? 明明是一起併肩生活的,為什么卻離得越來越遠了呢? 她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 當意識到自己被一片溫暖所環(huán)繞時,她才發(fā)現(xiàn)崔蓮見把自己擁入懷中了。 「絹里,對不起,我沒辦法繼續(xù)陪你了……我沒能遵守承諾,對不起……」他啜泣著,把臉埋進她的肩窩,她像回報似的,也用雙手緊緊環(huán)住了對方的腰。兩人都在最后的時間里,急著想記下對方的觸感,深深的刻進腦子里。 忽然,支撐自己的力量不見了。曹絹里冷不防的跌進了柔軟的床里。 崔蓮見已經(jīng)不在了。 已經(jīng)第四次了,還是學不會面對的方法,每次都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那苦澀的心情往肚里吞。 她受夠了又是自己被留下來。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這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不知道他又能活多久呢?會比自己還久嗎?她還要目送別人離開,忍受被留下的感覺幾次? 她只希望,下一個絕對不要是這孩子。要是自己的話,也請再多給她十年,不,二十年的時間,足夠她好好把這孩子養(yǎng)大到可以自主。她已經(jīng)失去了那么多人,這點要求并不過分吧? 誰知這卑微又渺小的愿望,對她來說竟是如此困難。 ***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年頭,曹絹里的雙腳漸漸走不動了,改以輪椅代步。 就像在開玩笑一樣,她身邊的親人一代換一代,總是早早就花葬,留下她一人凝視著物是人非的光景。 時間久了,她也麻痺了,只能對時間投降,陳腐在時光中。 望著黑色長發(fā)的背影忙進忙出,曹絹里覺得她和年輕時的自己有些神似。 崔妍依是自己的第幾代曾孫呢?她也數(shù)不清了。 女孩的背影透著孤單的味道,這個被花葬纏身的家庭早早就讓她受了不少衝擊,養(yǎng)成她的成熟,卻也毀了她的希望。 她cao持著不知道從哪一代開始經(jīng)營的雨具店,但漸漸的,這里變得只賣傘了,因為她說,「傘」代表「散」,不會被當成禮物。販賣沒有希望和祝福的東西,她的心里會比較踏實。 她只和周邊的人們維持著最基本的交流,打算把自己鎖到花葬的那天,自然腐朽。 曹絹里看著心疼,卻無能為力。 在這孩子命數(shù)盡了之前,自己有可能早一步離去嗎?自己的離去,又能成為解開她封閉的鎖的鑰匙嗎? 花葬隨時都可能襲來,她希望這孩子能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盡情的體驗人生,不要留下遺憾或后悔。 只是,能讓她懂得這件事的人,大概不會是自己吧。 「絹婆婆,你睏了嗎?」 身旁,崔妍依的聲音喚回了陷入沉思中的她。 絹婆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自己就被這樣稱呼了呢?已經(jīng)好久了呢,久到她都膩了,什么時候可以不用再聽到呢?她實在不需要那么多時間啊。 她閉上眼。「不睏,我就是休息一下。」 什么時候會花葬?從何時起,這已經(jīng)從恐懼,成了一種期待。 她看著又回到工作中的女孩的背影,祈禱著能解開她心中那把鎖的鑰匙,能趕緊出現(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