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葉香云生了四個閨女后，楊利民整天唉聲嘆氣，對生活全無指望，工作上敷衍了事，一到上班就宛如病貓，踹一下動一動；一下班就猛如虎，喝酒打牌吹牛樣樣會。工資很少交給家里。有時喝多了，心煩了，回來還動手打老婆孩子。罵老婆不爭氣，不會生兒子；罵閨女不爭氣，為什么不是小子？

    楊君蘇對此只想罵臟話，我可去你大爺?shù)摹?/br>
    餃子熱好后，楊君蘇讓大家一起吃，葉香云擺擺手：“我不愛吃餃子，你吃幾個，剩下的留給你爸晚上回來吃?！?/br>
    楊招弟說道：“爸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沒準餃子都放壞了，讓蘇蘇全吃了吧，她虧了幾天，得好好補補?！?/br>
    留給楊利民那是不可能的，楊君蘇讓大姐吃了幾個，剩下的全進了自己肚里。

    楊招弟呆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她還得回去看孩子。

    臨走前她又悄悄安慰楊君蘇：“蘇蘇，工作上的事，實在不行就算了。誰讓咱攤上這么個不靠譜的爸呢。你也別生氣啦，我跟你二姐都會幫你留意，一有合適的崗位就讓你頂上?！?/br>
    楊君蘇說道：“好的，大姐，你放心吧?！?/br>
    楊招弟離開后不久，楊利民也回來了。

    楊利民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臃腫，面孔浮腫油膩，眼中布滿血絲，整個人看上去邋遢又頹喪。

    楊君蘇看到這個男人就忍不住一臉鄙夷和嫌棄。

    楊利民一看到楊君蘇，就先聲奪人：“別跟我說工作的事啊，我聽著煩，我說出去的話再收回來，以后別人怎么看我？”

    楊君蘇盯著楊利民看了一會兒，這種人你跟他據(jù)理力爭也沒用。

    她試探道：“那你什么時候跟耿叔去辦手續(xù)？”

    楊利民煩躁地說道：“這事你不用管，以后再說吧?！?/br>
    楊君蘇決定先把這個蠢爸穩(wěn)住，就以一副為他著想的口吻說道：“爸，剛才大姐來了，她說她們幼兒園有工作崗位就把我弄進去。我也想通了，原先的工作你給人就給人了，但是，咱們不能吃虧。這么好的工作機會給耿家，他們家總得表示表示吧?！?/br>
    楊利民一想也對啊，老耿一家總得表示一下啊。

    楊君蘇接著說道：“別的不說，這煙啊酒啊的，都得有吧?！?/br>
    楊利民這次沒反對。

    楊君蘇又進一步提出要求：“爸，這次我吃了虧，我也想要補償。我想買件新衣裳?！?/br>
    楊利民對這個閨女還是有一點點愧疚的，便隨口說道：“行啦，等我發(fā)工資給你幾塊錢，你自個兒買去。”

    楊君蘇見自己的目的達到了，決定再鞏固一下，便又說道：“爸，你要記得我說的話，咱不見兔子不撒鷹，耿叔家沒有表示，你就別去給他們辦手續(xù)，反正著急的是他們家?！?/br>
    她要的就是這個時間差，明天早上她就去廠辦活動活動，趕在他們之前，先把工作辦下來。

    葉香云本來提著一顆心，生怕三女兒再鬧，鬧急了，丈夫又會發(fā)火?，F(xiàn)在一看父女倆和和氣氣地說話，心終于放了下去，可是她不知怎地，總覺得事情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靜。她想拉著三女兒問點什么，楊君蘇回她的是一個大哈欠：“我累了，回屋睡覺了。沒事別叫我?！?/br>
    楊君蘇一覺睡到天亮，次日清晨，她早早起床，洗臉梳頭，找出常穿的那件半舊的草綠色軍便服，藍褲子。她找葉香云要了戶口本，拿上自己的高中畢業(yè)證。她想了想，轉(zhuǎn)身進了爸媽的屋子，揣了一包煙在兜里。

    家里的自行車被她爸騎走了，她要么步行要么借自行車。楊君蘇思考片刻，決定去借輛自行車。她們家這一片兒，跟她家關(guān)系較近的是牛家和吳家。

    楊君蘇把東西放進黃挎包里，轉(zhuǎn)身去了隔壁的牛家。

    牛建軍正在自留地里鋤地，楊君蘇走上前，熱情地喊道：“牛叔，忙著呢?！?/br>
    牛建軍聽到聲音，抬起頭應(yīng)了一聲，“是小蘇啊?！?/br>
    楊君蘇學(xué)著男人的樣子，先遞上兩根煙給牛建軍，牛建軍愣了一下，也接下了，他把煙別在耳朵上，問道：“小蘇，你有事？”

    楊君蘇笑道：“牛叔，我出去辦點事，我家的自行車被我爸騎走了，想借你家的自行車使使?！?/br>
    牛建軍大方地說道：“車子在院子里，你自己推去?！?/br>
    “好的，謝謝牛叔?！?/br>
    自行車是那種老式的二八大杠車，不太好騎，楊君蘇適應(yīng)了一會也勉強騎上去了。

    半小時后，楊君蘇到了三分場場辦辦公室。按照她腦中的信息，辦工作應(yīng)該找后勤科，但她不知道具體找誰。

    于是，她逮著一個路過的中年男人就遞煙：“這位同志好，我來辦工作，請問該找哪位同志？”

    中年男子接過煙，打量了楊君蘇一眼，說道：“你去找后勤科的白玉鳳同志，她這會兒就在?！?/br>
    楊君蘇往后勤科辦公室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白胖短發(fā)女人。

    楊君蘇過去禮貌地敲了敲門：“白同志好，我叫楊君蘇，是來辦工作的。”

    白玉鳳聽到楊君蘇的名字，飛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便冷淡地說道：“你一個人辦不了，得讓你爸跟著來。”

    楊君蘇說道：“我也是成年人了，又是農(nóng)場子弟，我自己辦也一樣的。”

    白玉鳳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楊君蘇，不耐煩地說道：“我說辦不了就辦不，叫你爸來?！?/br>
    楊君蘇先說好話：“白同志，你看，我把戶口本和我的高中畢業(yè)證都拿來了。我今年已經(jīng)十九了，辦手續(xù)這種小事沒必要再叫家長跟著?！?/br>
    白玉鳳把楊君蘇的畢業(yè)證隨手撥拉到一邊，耐著性子對楊君蘇說道：“小楊，你的這工作我知道，是基建科的何中華病退后讓出來的，他確實說明了是給你家的，但是你爸已經(jīng)說了要把給工作讓給老耿家的耿軍。現(xiàn)在我們后勤科已經(jīng)備案了。所以，你請回吧。”

    楊君蘇據(jù)理力爭：“備案那就是還沒辦手續(xù)，再說了我家的工作憑什么要讓給外人？那是我爸在酒桌上說的醉話，他清醒過來后就反悔了。”

    白玉鳳冷笑道：“工作的事是兒戲嗎？說讓就讓，說反悔就反悔？你當場辦是你家開的呀？我說辦不了就辦不了。你一個姑娘家別學(xué)那些老娘們死纏爛打?！?/br>
    楊君蘇從白玉鳳的話里咂摸出一絲不對勁來。這人在千方百計地阻攔她辦工作。她猜測，應(yīng)該是老耿夫妻悄悄跟她打了招呼。這個老耿為了兒子的工作可真是處心積慮呀。想讓她放棄，想得美。

    楊君蘇本來剛才挺客氣禮貌的，既然對方存心為難她，那她也不用客氣了。

    于是，她一改剛才的禮貌和氣，語氣變得咄咄逼人：“白同志，你今天是確定要不按規(guī)章制度辦事了？”

    白玉鳳見楊君蘇態(tài)度大變，也不掖著藏了，她不屑地冷笑道：“今天就是辦不了，你想怎樣就怎樣。”楊君蘇的爸楊利民她還不知道，草包一個，不足為懼。老子不行，楊君蘇一個年輕姑娘又奈她何？白玉鳳有恃無恐。

    楊君蘇微微一笑，居高臨下地看著白玉鳳，說道：“行，既然你辦不了，那我就找能辦得了的人去。”她打定主意今天要把這事給鬧大。

    第四章 只要夠瘋，海闊天空

    楊君蘇起身離開，她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場辦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來上班了。

    只不過他們此時在另一間辦公里開會。

    楊君蘇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等著。

    白玉鳳從屋里看著楊君蘇，嘴一撇，嘴角揚起一絲冷笑：想鬧是吧？隨你。

    老耿不只跟自己打了招呼，還跟基建科的人打了招呼，而且，基建科的賀科長也不想要女同志。基建科是要干體力活的，里面全是男的，弄進來一個年輕女同志叫什么事？

    反正，楊君蘇怎么鬧也沒用。白玉鳳心態(tài)很穩(wěn)，繼續(xù)忙自己的事。

    等了半小時左右，會議終于開完了。

    里面的人陸續(xù)走出來。

    一共四個人，三男一女，楊君蘇趕緊調(diào)動記憶，發(fā)現(xiàn)她只認得基建科科長賀新華，其余的都不認得。

    賀新華三十來歲，大高個，國字臉，一臉嚴肅。

    走在他旁邊的兩位男同志跟他年紀差不多，也是三十多歲。一個高瘦一個矮胖，矮胖的那個好像是供銷科的，高個的是農(nóng)林科的，至于那位女同志，也是三十來歲，身材高挑健壯，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身穿一身藍色干部服。

    四個人邊走邊說話，沒人注意到楊君蘇。

    楊君蘇徑直走上前，大大方方地跟賀新華說道：“賀科長，我叫楊君蘇，是楊利民的三女兒。你們科的何中華是我伯父，他病退前把工作讓給了我，我今天是來手續(xù)的，特來跟你匯報一下?！?/br>
    楊君蘇一開口，大家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她身上。

    賀新華那銳利的目光也掃了過來，他略略打量了一下楊君蘇，說道：“我們基建科不要女同志，二分場的老耿過來說過，他用她媳婦的工作跟你換。這事你不知道？”

    楊君蘇心中冷笑，還跟她換，可拉倒吧。

    她驚訝道：“沒有，耿叔從來沒跟我說過。事實上，是他拉著我爸喝酒，我爸喝醉了，被他一激就說把工作讓給他兒子耿軍。賀科長，你也是男同志，想必也知道，男同志一喝醉酒嘴就不把門，說過的話大家都當作是玩笑，沒幾個人會當真。我聽說還有人喝醉了給大伙發(fā)錢的，事后又收回去?！?/br>
    其他三人不說話，都看著賀新華。

    就在這時，白玉鳳從后勤辦公室里出來了，她笑著一一跟四人打招呼，之后再笑著跟賀新華說道：“賀科長，剛才小楊已經(jīng)找過我了，我把道理給她講了。誰知她不信，非要來麻煩你?！?/br>
    說著，白玉鳳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楊君蘇，和氣地勸道：“小楊，你還是回去吧。基建科的工作真的不適合咱們女同志。整個辦公室全是男同志，就你一個年輕姑娘，像什么話？再說了，重活累活你又干不了，不是拖大家后腿嗎？”

    楊君蘇朗聲問道：“白同志，請問基建科是男廁所還是男澡堂？”

    大家：“……”

    白玉鳳先是一怔，接著發(fā)作道：“小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說工作的事，怎么扯到廁所和澡堂子了呢？”

    楊君蘇笑著說道：“據(jù)我所知，只有男廁所和男澡堂女同志才沒法進去，別說一個基建科，就是雪山草地，長征二萬五千里路上，哪里少了我們女同志？你自己也是女同志，為什么要歧視女同志？”

    白玉鳳對著大家苦笑道：“你們看，我好心勸她，還被人說搞歧視。”

    賀新華擰起了眉頭，他耐著性子對楊君蘇說道：“小楊，你的工作以后再說，我們基建科確實不適合女同志呆?！?/br>
    楊君蘇據(jù)理力爭：“你們就是歧視婦女，領(lǐng)袖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結(jié)果你們這兒不讓我們呆，那兒不讓我們進，請問我們還能去哪？我們的半邊天在哪兒?就只能圍著鍋臺轉(zhuǎn)嗎？我告訴你們，馬克思的好朋友恩格斯說過，解放婦女就是解放全人類，就是解放人類一半的勞動力。你們這種思想是在阻礙時代的進步，阻礙我們國家走向共產(chǎn)主義。這是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咱們得好好討論討論?！?/br>
    賀新華：“……”

    眾人也是面面相覷。

    楊君蘇慷慨激昂地說道：“白同志，不要覺得我被歧視了，就跟你沒有關(guān)系，你甚至幫著別人一起歧視我。我告訴你，咱們所有女同志都是一個整體，今天我被歧視，你不說話；明天你被歧視，也沒人替你說話。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

    眾人：“……”現(xiàn)場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那位女干部開口了：“這位小同志口才不錯，你叫楊君蘇是吧？”

    楊君蘇禮貌地回答道：“對的同志，我是楊君蘇，去年高中畢業(yè)。”

    女干部伸出手跟楊君蘇握了一下：“我姓宋，是咱們生產(chǎn)科的科長。老賀那邊要是不方便安排你，等我們生產(chǎn)科有空缺了，你愿意來我們生產(chǎn)科嗎？”

    楊君蘇當然愿意，便說道：“宋科長，還是咱們女同志愿意幫助女同志，既然賀科長對女同志有偏見又對耿軍又有私人感情，我也沒辦法。我只想要一個原本屬于我的工作而已，你們生產(chǎn)科愿意要我，我自然是樂意之至?！?/br>
    兩人一齊把目光投向賀新華，其他人也像看笑話似的看向賀新華。

    賀新華此時面沉如水，他醞釀片刻，突然開口道：“宋科長，不勞你費心了。再說了，你們生產(chǎn)科現(xiàn)在也沒有空缺位置，小楊同志本來就是我們基建科的人，就到我們科來吧?！?/br>
    接著，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楊君蘇，繃著臉說道：“小楊，我丑話先說到前頭，你進了我們基建科，我絕不會因為你是女同志就照顧你。重活累活我一樣派給你。”

    楊君蘇淡定道：“我不會要求任何特殊待遇。再說了，我個子高飯量大，干活力氣大，四肢很發(fā)達，頭腦不簡單，一點不需要人照顧。說不定我還得照顧科里的其他同志呢?！?/br>
    賀新華說道：“行，那你就來吧。——白同志，給她辦手續(xù)?，F(xiàn)在就辦?！?/br>
    說罷，他拂袖離去，很明顯是生氣了。

    楊君蘇一點也不在乎誰生氣不生氣，她只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行。

    她真誠地向眾人道謝：“謝謝你們，謝謝宋科長替我說話?！?/br>
    宋科長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聲：“小楊，你要好好干?！本碗x開了。

    其他人也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