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蒼老的手拍了拍落在康熙肩頭上的雪，笑著溫聲開導(dǎo)道：

    “皇上莫要多慮了，您早些回乾清宮中洗漱一番，安心睡一覺，兒孫自有兒孫福，有的事情不是您想要它按照什么路子發(fā)展就按照什么路子走的?！?/br>
    “主子比您多活了幾十年呢，有些時候您決定不了的事情聽她老人家的準沒錯，夜深了，皇上趕緊回乾清宮里歇息吧。”

    康熙的長睫毛顫了顫，抿著薄唇沉默地點了點頭，就帶著梁九功轉(zhuǎn)身沿著青石板宮道往東邊的乾清宮去了。

    蘇麻喇姑站在慈寧門處，瞇著眼睛，瞧見夜里的寒風(fēng)將康熙身上的大氅像是一面黑旗般吹的上下翻動，等主仆二人的身影一點點融進漆黑的夜色完全瞧不見時，她又往東六宮的方向上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喊來一個小太監(jiān)在他耳邊低語一番。

    小太監(jiān)聽到蘇麻喇姑的吩咐后，當即瞪大了眼睛，隨后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就轉(zhuǎn)身頂著頭頂上的鵝毛大雪往東六宮的方向快步趕去了。

    ……

    宵禁的時刻早已過去了，今夜天氣寒冷又下著大雪，宮外的街道上連去醫(yī)館找大夫看病的人都沒有。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將整個京城蒙上了一層寂寥的白。

    京郊一處破敗的求子觀音廟里，七、八個乞丐聚在一起，圍著正中間的一堆火，盤腿坐在地上，邊閑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架在火堆上的一只烤兔子。

    坐在正中央，地位看起來最高，年齡大約十七、八歲的肥乞丐不時轉(zhuǎn)動幾下拿在手里的枯樹枝，枯樹枝上插的肥兔子隨著肥乞丐的動作也跟著上下左右的轉(zhuǎn)圈，沒一會兒，兔子里面的肥油就被火苗給逼了出來，烤的滋滋冒油，一旁的其余乞丐一個勁兒的吞咽口水。

    外面飄著大雪，觀音廟兩邊墻上的木窗子都是用白紙糊的，凜冽的寒風(fēng)把窗戶紙給吹破，破開口子的窗戶紙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對于旁人來說，這個無人問津的破廟顯然條件差的很，但對這些常年吃不飽、整日居無定所的乞丐們來說，深冬里頭頂上面有片遮風(fēng)擋雨的瓦片，半夜里還能吃到肥美的烤兔子，一群人擠在一起倒是暖和的緊。

    一刻多鐘后，等乞丐們將烤的香噴噴的肥兔子分食完畢，全都像是沒有骨頭般懶洋洋地靠在一起，圍著火堆繼續(xù)說著葷段子。

    吃的滿嘴油光的肥乞丐，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補丁衣服盤腿坐在菩薩泥塑的右腳處，右手捏著一根極細的小木棍優(yōu)哉游哉地剔著自己黃色的牙縫。

    這時一個長得尖嘴猴腮的小乞丐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湊到肥乞丐身旁，討好地笑道：

    “肥哥，你這兔子是哪來的？看著不像是野地里的反而像是家養(yǎng)的兔子啊。”

    聽到小乞丐這話，圍著火堆坐在一塊的乞丐們也全都支棱起了耳朵，轉(zhuǎn)頭看向了坐在菩薩腳邊的肥乞丐。

    肥乞丐“噗”的一口將從牙縫里剔掉的rou絲吐在地上。

    一只棕色的大老鼠也不怕人，忙囂張地從墻邊的枯草堆里“吱吱吱”地甩著細長的尾巴跑了出來，低頭咬起肥乞丐吐在地上的rou絲就想調(diào)頭往枯草堆里跑。

    哪成想還沒它等轉(zhuǎn)身跑走呢，大老鼠就被尖嘴猴腮的小乞丐捏著尾巴提溜了起來，照著它的頭輕輕一擰，老鼠脖子就斷掉了。

    小乞丐把死老鼠扔在地上，指著老鼠尸體咧嘴笑道：

    “哎呦，這破廟里的老鼠，膽子實在是忒肥了，咱們有火有人的它也敢跑出來找死，剛好給咱哥幾個待會兒加個夜宵?！?/br>
    若是早些時候肥乞丐怕是也會饞這一嘴老鼠rou的，但如今他找到了一個長期飯票，除了雞鴨魚rou能讓他瞧一眼，這老鼠他輕飄飄的看一眼，就沒胃口的將頭給轉(zhuǎn)到了別的地方。

    圍在火堆上的其他乞丐，瞧見肥乞丐對死老鼠不屑一顧的樣子，心中也都有了各自思量，紛紛離開火堆學(xué)著尖嘴猴腮小乞丐的樣子聚在肥乞丐周圍，滿臉好奇地七嘴八舌詢問道：

    “肥哥，肥哥，你這些天怎么日日都能乞討到葷菜啊，你究竟是怎么填飽肚子的?。俊?/br>
    “對啊，對啊，肥哥現(xiàn)在真的是肥哥了，換身干凈冬袍就像那地主家的胖兒子一樣！”

    瞧著身旁的一群半大乞丐羨慕不已地瞅著他，肥乞丐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他將兩只手放在身后，撐著冰冷的地面，往上挑著眉頭詢問道：

    “怎么，你們也想要富貴？”

    蹲在他旁邊尖嘴猴腮的小乞丐忙將地上的死老鼠往肥乞丐面前又送了送，討好之意十分明顯。

    “咦——哥富貴了，以后莫要拿這惡心玩意兒往哥面前送?！?/br>
    肥乞丐伸出右手捂著自己的鼻子，十分嫌棄地說道。

    “是，這死老鼠咋能配得上肥哥呢！””

    小乞丐見狀，忙識相地捏著老鼠尾巴將它丟進了身后的火堆里。

    其他幾個乞丐扭頭看見沒一會兒死老鼠就被大火給燒成一塊焦炭了，臉上紛紛露出了可惜的神情。

    肥乞丐將他們的樣子看在眼里，撇嘴嘲笑道：

    “瞧你們眼皮子淺的，連一只死老鼠都舍不得，哥這兒有個好差事，你們?nèi)羰歉傻脑?，別說富貴了，連嬌妻美妾都不在話下！”

    “肥哥，我早就瞧出來你這些日子身上的威勢更重了，你趕緊給我們說說是什么好差事唄，我們發(fā)達了也好拿討來的銀子孝敬肥哥啊。”

    “是啊，肥哥，你趕緊說說吧?！?/br>
    聽到尖嘴猴腮小乞丐拍馬屁的話，其余幾個乞丐也忙開始給肥乞丐捏肩捶背的討好。

    吃飽喝足的肥乞丐懶洋洋地享受完小乞丐們的伺候后，才伸手指著旁邊的送子觀音道：

    “想要和哥一樣頓頓有rou吃，你們明個兒就去給我宣傳一本藩金書局新出的志怪話本?！?/br>
    “肥哥，啥志怪話本能讓我們吃飽肚子啊？”

    年齡最小約莫六、七歲的小乞丐不解又憧憬地詢問道。

    肥乞丐用手抹掉嘴上的油，將油乎乎的手往小乞丐干瘦的腮幫子上捏了一把，咧嘴笑道：

    “那話本講的是一個田家三郎和他嫡親表妹冬娘子求子的故事，這一男一女啊，多年懷不了孩子，不尋思著走正道，向著這正經(jīng)的送子觀音求子”，肥乞丐抬手指著已經(jīng)褪色的菩薩泥塑譏諷笑道，“他們反而還在鬼節(jié)跑到鬼王廟里求子，鬼節(jié)時求的子，十月底孩子就生出來了，貓三狗四，明眼人都知道這懷的肯定不是十月出娘胎的孩子呀，但這田家三郎和冬娘子偏偏不信邪，非要生啊……”

    紅彤彤的火苗迎風(fēng)搖曳。

    晴嫣這個經(jīng)歷過后世大娛樂熏陶的人，還能沉浸在志怪話本里描述的畫面，看的險些不能自拔呢。

    日常忙碌就是為了找到下一頓可以果腹的食物，基本上沒有怎么聽過書的小乞丐們在這個寒冷的大風(fēng)雪夜，圍著火堆坐在四處漏風(fēng)的破廟里，聽著肥乞丐抑揚頓挫，宛如說書先生般將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鬼故事娓娓道來，都不由有些癡了。

    ……

    承乾宮正殿里，剛剛生產(chǎn)完身子還很虛弱的大佟佳氏躺在已經(jīng)收拾干凈的產(chǎn)房里，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接著哭。

    哭——疼愛她的姑姑慈和皇太后紅顏薄命。

    哭——青梅竹馬的皇帝表哥是個花心薄情漢。

    哭——她辛辛苦苦生出來的健康小阿哥被人給換成了一個小怪物。

    沙啞的哭聲響徹在整個正殿里。

    原本大宮女和接生嬤嬤們還勸大佟佳氏要好好做月子，不能仗著萬歲爺不在承乾宮里就對萬歲爺大不敬。

    但是大佟佳氏頂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啞著嗓子怒吼道：

    “本宮的額娘和嫡親弟弟都被一杯鴆｜酒送了命！本宮的阿瑪年事已高還被太皇太后趕到了天寒地凍的盛京過活！本宮的兒子也被你們這群膽大包天的狗奴才給偷偷調(diào)包了！本宮早就不想活了，有本事你們讓皇上和太皇太后也給本宮送一杯鴆｜酒！”

    聽到大佟佳氏這話，眾人都無語地嘴角抽了抽。

    這不就像是漢高祖劉邦的戚夫人搗著米還要凄凄慘慘地吟唱戳呂后心窩子的歌。

    自己變著法的作死，誰能攔得了??！

    住在后院主殿的小佟佳氏聽到長姐在前院里做出來的種種作死舉動，臉上連一點兒表情都沒有，盤腿坐在蒲團上，自顧自地抄寫著為她兒子胤祚祈福的佛經(jīng)。

    承乾宮的宮人們瞧見小佟佳氏身為主子都不管束她的長姐，那么他們這些為奴為婢的更沒法管束了，每當大佟佳氏變著法子、翻來覆去地怒罵那幾句話時，宮女、太監(jiān)和嬤嬤們皆裝作一副眼瞎、耳聾的作態(tài)，各做各的事情。

    這場大雪連著下了三日。

    各宮的娘娘、小主們聽到了大佟佳氏生產(chǎn)的消息，也聽說大佟佳氏生出來了一個哭聲像小貓崽子般弱聲弱氣的小公主，但偏偏看不到小公主被宮人給抱出來。

    各宮的娘娘和小主們都在心中猜測著，安妃李氏一個與慈和皇太后沒有一丁點兒關(guān)系的人都能生出來一個長得極像慈和皇太后的五公主——溫憲。

    大佟佳氏作為慈和皇太后的嫡親侄女，且侄女肖姑，莫不是大佟佳氏所出的八公主長得更像她的嫡親皇瑪嬤？

    皇上心疼八公主特意讓她養(yǎng)在承乾宮里？大、小佟佳氏難不成未來還會借著八公主重新恢復(fù)位份嗎？

    住在永和宮中的端嬪董氏，早年間是有過一個女兒的，可惜沒能活過兩周歲就夭折了。

    董氏是永和宮的主位娘娘，她與大、小佟佳氏只有一墻之隔。

    在大佟佳氏有孕的消息傳出來后，董氏就琢磨著等到大佟佳氏的孩子落地，她該怎么謀劃才能把大佟貴人的孩子給抱到膝下?lián)狃B(yǎng)。

    收到大佟佳氏分娩的消息時，董氏特意頂著鵝毛大雪讓宮人搬了把梯子架在墻頭上讓宮人踩著梯子觀察隔壁承乾宮前院的情況。

    哪成想宮人們不但瞧見皇上親自來看大佟佳氏的畫面，連著幾日都能聽到承乾宮里傳出來的哭聲，以及隱隱約約“黑色胎記”、“怪物”的字眼。

    董氏將這些話在心里頭琢磨了幾日，聯(lián)想到很可能這大佟佳氏的運氣也不好，同她庶妹小佟佳氏一樣都是沒福分之人。

    小佟貴人生出來了一個天生手殘的六阿哥，八成這大佟貴人又生出來了一個天生殘疾的八公主。

    回過神來的董氏就歇了抱養(yǎng)大佟佳氏孩子的心思。

    哪成想第四日，董氏就聽到站在梯子上偷偷摸摸觀察承乾宮前院的小太監(jiān)稟報，說承乾宮里的小公主夭折了。

    “八公主真的早夭了嗎？這可是只活了四天?。　?/br>
    端嬪被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給驚到了，下意識的將手給放在了心口的位置上，宮里頭都好些年沒有出現(xiàn)夭折的孩子了，這大佟佳氏的孩子未免也太短命了吧！

    站在梯子上凍得手、鼻子、臉、耳朵皆是紅彤彤的小太監(jiān)肯定地點頭道：

    “娘娘，奴才看的真真的，辰時三刻天色剛剛蒙蒙亮?xí)r，承乾宮的小太監(jiān)們就抬著一口小小的棺材從正殿里出來了，然后緊跟著正殿里就傳出來了嚎啕大哭聲?！?/br>
    “奴才聽著里面像是有大佟貴人的哭聲，大佟貴人邊哭邊吼道，萬歲爺對不住她，她要把什么玉給摔碎了，來生不要嫁給萬歲爺。”

    “風(fēng)刮的太大了，奴才聽了好久都聽不太真切，但是那小棺材里確實盛的是小嬰兒沒錯?！?/br>
    “行，本宮知道了，你下去領(lǐng)銀子吧。把梯子給搬到庫房里，不用再往隔壁看了，這種事情就裝作咱們不知道。”

    端嬪咬著下唇，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地擺手道。

    小太監(jiān)聽到“領(lǐng)銀子”三個字，被寒風(fēng)給吹得發(fā)紅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喜色，忙高興地沖著端嬪俯身，隨后就喜悅不已地跑去找董氏的大宮女領(lǐng)賞銀了。

    “萬歲爺，一刻鐘前太皇太后的人傳來消息說，承乾宮的小公主去了，她的身子骨實在是太弱了，接生嬤嬤們還沒有來得及下手，小公主就先一步去長生天里享福了……”

    聽到梁九功的話，坐在御案旁，握著朱筆低頭批折子的康熙右手瞬間頓住了，攤開的奏折上面也跟著落下了一個殷紅的圓點。

    作者有話說：

    第三百零二章

    承乾宮的小公主就像是一陣風(fēng)一般在紫禁城里快速吹過去,什么東西都沒有留下。

    她只活了四日就夭折了，沒有序齒，沒有名字,同她前面夭折的兩個jiejie——庶妃張氏所出的皇長女，端嬪董氏所出的皇次女一樣，只在后世的史書上留下了一個康熙帝皇十女的稱呼。

    在這場事件里，佟佳·玉柔遭受的打擊是最大的。

    她費勁心機、賠上了額娘赫舍里氏和嫡親弟弟隆科多的性命以及佟家三房子孫們未來的前程,卻換來了一個沒有四肢、長得也不好看,還只活了四天的小公主。

    當小棺材從承乾宮正殿里悄無聲息地抬出去后，頭上戴著兔毛抹額、躺在內(nèi)室的床上坐月子的大佟佳氏隨即就“噗”的一下子吐出了一大口殷紅的心頭血，心頭血落到她蓋在身上的米黃色錦被上,用上好蜀錦做的錦被面兒瞬間就被血跡染上了一片紅。

    “小主，您莫要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