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聽到鐘月這個名字，是十多年以后了。

    這么長的時間里，楊子容和白鴻硯幾乎形影不離?？忌贤婚g大學(xué)后，白鴻硯不但人氣不減，還有越來越蓬勃的趨勢；即使他交了女友，依然不見衰退。

    對方是在白鴻硯參加跨校音樂聯(lián)誼發(fā)表會時認(rèn)識的。她是友校的音樂系學(xué)生，主修大提琴，名叫蘇曉丹。

    消息一出，不知摔碎了多少少女心。所有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都在等待他們分手的那一天，卻沒想到，一直癡癡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他們竟還在一起。

    畢業(yè)后白鴻硯順利錄取了誠報文教組記者；和他同年的蘇曉丹則考取了國內(nèi)知名樂團(tuán)，過著四處巡演的生活。

    當(dāng)時正逢誠報舉辦校園實習(xí)記者招募，白鴻硯便極力慫恿仍在讀大四的楊子容參加。楊子容姑且嘗試，沒想到一舉錄?。唤?jīng)過一年實習(xí)后，也進(jìn)入誠報財經(jīng)組任職。

    「為何我還是無法擺脫你?。俊箺钭尤輬蟮降谝惶鞎r，對白鴻硯翻了白眼。

    「因為那天在音樂教室的相遇后，我們便從此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拱坐櫝幒俸傩Φ馈钭尤萋犃瞬铧c沒吐出來。

    若要問楊子容，有這樣一個光芒萬丈的好友在身邊，會不會有瑜亮情結(jié)？楊子容的答案會是否定的。白鴻硯是白鴻硯，楊子容是楊子容，本就是不同的個體，毋須混為一談。這好比年幼之時，他最初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表現(xiàn)與哥哥相比究竟如何。除非，那牽涉到了他所在乎的人事物。

    尤其是他所愛的人。

    「小月？」楊子容進(jìn)入誠報第五年的暮夏，聽到白鴻硯提起這個名字。

    「對，我以前的鄰居小meimei。高中時我?guī)齾⒓舆^我們的聚會，你還記得嗎？」白鴻硯說，「我經(jīng)手這次的校園記者報名資料，發(fā)現(xiàn)她也來參加了。」

    不出三秒，楊子容就回憶起那個曾在心中短暫存留、又闊別許久的小女孩。

    「我記得?！顾卣f。

    「你竟然記得？你應(yīng)該沒見過她幾次吧?！?/br>
    「沒見幾次，但莫名印象很深刻?！?/br>
    「為什么？」白鴻硯驚訝地瞅他。

    「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很可笑，但我覺得那女孩和我有點像?！?/br>
    白鴻硯眉毛一挑，帶著疑問的神情端詳他。

    「你會聯(lián)絡(luò)她嗎？」楊子容又問，沒打算解釋的意思。

    「也許等她錄取后來上課，再去相認(rèn)吧？現(xiàn)在打電話給她太唐突了。」

    「你就肯定她會錄?。俊?/br>
    「看了她的文章，我想應(yīng)該沒問題的?！?/br>
    楊子容沉默片刻。「寫信給她怎么樣？」

    「倒是個不錯的提議?！拱坐櫝幊烈鳌?/br>
    「我指的是手寫信，不是e-mail?！?/br>
    「為什么？」

    「這樣才更能讓人感受到溫度啊?！?/br>
    白鴻硯瞪著他，「怎會有這個提議？你覺得她很需要溫暖？」

    「我一直覺得，當(dāng)你想要寫信給一個重要的人，就應(yīng)該手寫。」

    白鴻硯的眼神像是要穿透楊子容的身體，「喂，你這么多年沒交女朋友，該不會是心里一直有著那個小女孩吧？」

    「別亂講，聽起來好像變態(tài)。」楊子容回瞪他，下一秒?yún)s重重嘆了口氣。

    白鴻硯拍拍他的肩，「好啦，我開玩笑的。我認(rèn)識你這么多年，怎會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如這樣吧……」他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你來代我寫信，如何？」

    「嗄？」楊子容抬起頭來，「代你寫信？」

    「或許你比我更能懂她，會更適合做她的筆友?！拱坐櫝幷Ｑ?。

    「別鬧了?！箺钭尤菝媛恫粣?，立刻起身離開。

    猶豫了幾天，最后楊子容還是答應(yīng)了白鴻硯的提議。他的確十分好奇，當(dāng)年那個女孩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看到她「鋼琴王子」那篇報導(dǎo)，溫柔的筆觸背后，又有著怎樣旖旎的心事。

    他對白鴻硯唯一的要求，是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代筆的事。

    「要是被以為我是長腿叔叔，實在有損我的形象?！顾f。

    白鴻硯聳聳肩答應(yīng)了，不忘取笑他的傲嬌。

    于是他開始代筆，信寫完后交給白鴻硯寄出；白鴻硯收到回信后，再轉(zhuǎn)交給楊子容。

    演什么就得像什么。寫信時他極力描摹白鴻硯的口吻和筆跡；好在和這人已相識十多年，除了提到兒時回憶時須和白鴻硯討論后才能下筆外，其他倒不困難。他還不忘把白鴻硯投稿的文章和筆名都用上了，以求更加真實。

    然而隱身在幕后的痛苦，卻時時刻刻纏繞著他。他逐漸難以假裝，難以自禁地在字里行間流露出自己的性格。對那女孩互訴心意的喜悅中，總是摻雜著其他的情緒，而變得并不純粹。他開始后悔，為何沒有一開始就直接告訴白鴻硯：等到時機(jī)成熟時，再一起聚會、再一次重新認(rèn)識這個女孩吧。如今信已經(jīng)寫下去，既無法捨棄付諸的心意，也無法就此罷手，就此陷入一個難以轉(zhuǎn)圜的處境。

    直到那天，蘇曉丹突然跑來找他。

    「我看到他竟然在和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女人通信！我真受夠了，身邊一天到晚發(fā)花癡的女人也就罷了，但是寫信耶！他每天都這么忙了還有時間寫信，可見這女人對他來說肯定意義不一般……」

    楊子容聽她絮叨了有半小時之久，卻不能告訴她，寫下那些信的人根本不是白鴻硯。

    看著眼前氣急敗壞的蘇曉丹，他驀然驚覺，當(dāng)初那個在校際音樂會上所看到以纖纖素手奏出沉鬱悠揚樂聲的她；那個被他的至交好友深深愛上的、仙氣飄飄亦清甜可人的她，似乎漸漸不太一樣了。

    學(xué)生時期的蘇曉丹，即使知道心上人身邊總有群蝶亂舞，卻有足夠的自信和這個萬人迷在一起。即使曾遭受異樣的眼光，以及此起彼落「她怎么配得上」的聲音，她也能持續(xù)一貫的優(yōu)雅和從容。

    「不優(yōu)雅，要如何能跟那樣的男人在一起？」當(dāng)朋友對她投射佩服的眼神時，她只是笑笑這樣回。

    或許這樣的優(yōu)雅，還是會被現(xiàn)實所摧殘。離開學(xué)校進(jìn)入樂團(tuán)后，就立即面對音樂界討生活不易的困境。不只樂團(tuán)難以生存，團(tuán)員之間也是競爭激烈。一年年過去，更多年輕貌美的音樂人輩出，她在團(tuán)內(nèi)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尤其收入一直不見起色，與在報社表現(xiàn)亮眼的白鴻硯差距逐漸拉大。

    她開始出現(xiàn)幻想，認(rèn)為有人覬覦她大提琴首席的位置，而偷偷在她的琴袋中放入尖銳物品，害她手指被刮破，在公演當(dāng)天上不了臺。但白鴻硯卻很清楚，公演前那陣子她簡直瘋也似地日以繼夜練習(xí)，手上的傷剛癒合了又惡化，一直反反覆覆。

    白鴻硯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特地向公司告假，帶她到紐西蘭度假二十一天。那陣子蘇曉丹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但假期結(jié)束一回到團(tuán)里，卻又是無止盡的噩夢。

    她也越來越在意白鴻硯的那些紅粉知己。表面上仍以過去那種淡雅嬌柔的笑意和那些女人來往，也甚少在白鴻硯面前抱怨；然而她常在睡夢中崩潰尖叫，在白鴻硯面前也常因小事而情緒失控。

    當(dāng)她受不了的時候，只會去找楊子容?；蛟S她潛意識中認(rèn)為，只有白鴻硯最好的朋友能夠幫她傳達(dá)心聲。

    「你太習(xí)于在他面前扮演完美形象了，」楊子容曾不只一次告訴她，「那不是一種健康的關(guān)係?！?/br>
    「他永遠(yuǎn)那么完美、那么自在，他哪里能懂我的苦？」蘇曉丹哭喊，「我不能再崩壞下去了，他沒有我，還有很多選擇……但我卻沒有?！?/br>
    而我和她的關(guān)係，又比你們健康到哪里去呢？楊子容在開導(dǎo)蘇曉丹時，也不免苦澀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們各自堅守著認(rèn)為足以支撐自己的高塔，卻選擇忽視基底早已支離破碎。

    楊子容曾試圖向白鴻硯透露，蘇曉丹已在崩解邊緣；白鴻硯也僅止于眼露哀戚，輕輕說著自己并非未曾察覺，也已經(jīng)盡其所能地陪伴她，卻始終不見起色。

    不過蘇曉丹那次對白鴻硯寫信給鐘月的抱怨，倒是給了他一個機(jī)會；趁勢答應(yīng)她，自己可以自告奮用提議為白鴻硯代筆寫信。

    他是中途才代筆的。不只在面對何蓓如時這樣聲稱，他也下定決心將會以這個版本與和她通信的女孩相認(rèn)。

    只是他始終無法主動開口。

    當(dāng)何蓓如替他說明真相、好不容易他能夠和心愛的女孩在一起，他依然習(xí)慣性地武裝自己，不愿展現(xiàn)脆弱的一面。就連車禍在家養(yǎng)傷時，再怎么鬱悶，也不曾要求女孩來到家里來陪他說說話。

    他不想被她知道，自己是被過繼的孩子。

    他更不想被她知道，從頭到尾寫信的人都是他；恁時相見早留心，這種事怎么想都很像變態(tài)。

    當(dāng)時蘇曉丹去醫(yī)院探望他，在他耳邊說了那一句「你贏了」，他也只能苦笑。

    只是他沒有預(yù)期，蘇曉丹竟會失控到去和那女孩吐露她不該知道的事。而他卻連辯解的空間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