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5. 以愛為牢
雖是記者出身,但跑的都是財經線,因而從未親眼見過命案現場。楊子容不由得想起了鐘月:在地方跑新聞的她,入行這兩年以來,親眼見過的血腥場面只怕不會少。不曉得被無數大風大浪洗禮過的她,今日會是什么樣貌? 沉恪詮的遺體已經移出,鑑識組警員正面色凝重地查看事發(fā)地點──明明是沉重的場景,他竟然憶起舊情人來──楊子容一回過神,不覺苦笑。緊接著他便意識到自己正面臨了天外飛來的橫禍。 前兩天他和王映慈一同審視了蔚晏的財報,才發(fā)現這幾年沉恪詮一直以蔚晏的名義向立森銀行做信貸,以進行高風險的期貨和股市投資,并且從前年開始一路慘賠。 也難怪沉恪詮當初說什么也不同意楊子容向銀行貸款改造蔚晏品牌,原來是蔚晏早已債臺高筑。沉恪詮這陣子以來對公司的經營心不在焉,且常常不見人影,種種異常的舉動瞬間都有了答案。 現在沉恪詮一了百了,楊子容即刻起就從蔚晏的合伙人,理所當然成為唯一的負責人。他必須開始為債務傷腦筋。 沉恪詮輕生所帶來的感傷及震撼,立刻被壓頂而來的焦慮和憤怒給蓋過去了。楊子容當下只有個衝動,想要走進殯儀館把沉恪詮從冰柜里拖出來,要他醒來把事情好好解釋清楚。然而他不但沒留下遺書,身邊連個了解狀況的親友都沒有。唯一可能知情的就只有徐春盈,但她辭職后便已遠走高飛,搬到美國去和兒女同住,連警方都聯絡不到。 這一天似乎特別漫長。配合警方做完筆錄之后,楊子容拖著千斤重的步伐回到家。孫瑞涵早在電話中得知消息,一聽見開門聲便迎了出來:「子容!你還好嗎?」 「糟透了,」楊子容面色慘澹,「竟然上演這齣……是嫌我的日子過得太平淡嗎?」 「太可怕了,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孫瑞涵打著哆嗦,「那你還好吧?」她又問了一次。 「我沒事,」楊子容疲倦地簡答,就上樓去了。 這天晚上他都沒從臥房下來。孫瑞涵還想開口關心問問詳情,上樓時卻發(fā)現他早已沉沉睡去。 她亦只能關了燈,在一片漆黑中摸上床,從楊子容背后環(huán)抱著他,將臉埋在他后頸,聞他沐浴過后的費洛蒙。也許他們最親密時也就是這樣了。 都說禍不單行,沉恪詮的自殺竟只是楊子容一連串噩夢的開端。 蔚晏銀行帳戶中亮眼的收入被稅局盯上,成了對蔚晏課徵高額稅率的絕佳理由。至于帳戶中流水般的支出,稅官完全視而不見。不論楊子容與王映慈如何費盡唇舌,出示了各式各樣的單據和帳戶金流紀錄,那稅官不採信就是不採信,死抱著營收紀錄作為唯一的課稅依據。 那稅官叫做歐慶明。在往后的日子里,楊子容永遠記得這個人是如何對他的人生落井下石。 蔚晏辦公室里氣氛低迷,每日的上班往往是楊子容與王映慈坐在會議里,苦面相對,一籌莫展。 他并未將稅務狀況告知孫瑞涵。公司欠債和沉恪詮自殺這兩件慘事,就已經夠糟糕了,再讓她知道這些只會增添無意義的煩惱。 他自認已很努力沒將公司的愁云慘霧帶回家給她。然而他的沉默寡言,以及談笑之間藏不住的陰鬱,還是影響了她。 她很想為他做些什么,然而提議出游,他沒心情;即便答應了,她還是看得出他強顏歡笑背后的心事重重。 她提議再拿出存款投資蔚晏,卻被他嚴正拒絕。 「我會想出辦法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錢了?!顾f。 她原想勸說,這種非常時期,解決問題才重要,不能意氣用事;但她心底明白他不管是自尊或對她的虧欠感都是無論如何過不去。也或許,上一次會接受她的資金,只因他畢竟也把自己整個人都交了出去;而這次他卻已拿不出什么作為交換。 左思右想,她總是只能繞回生孩子這件事。 「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是真心想要個孩子,」孫瑞涵說,「孩子的開銷你不必擔心,在蔚晏情況好轉前,我都負荷得來的。我們上班時,我爸媽可以幫忙帶孩子,你便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先好好拚事業(yè)。家里有個孩子,也好轉換心情,或許運勢也就跟著提升了呢。」 楊子容訝異地看她,難得從她口中會聽到「運勢」這種對她而言虛無縹緲的詞。但他何嘗不知,她只是希望他有了孩子之后,可以掃除一些陰霾。 也或許,她還想藉孩子系住他。 他只能微微苦笑。再怎么不忍傷她的心,他也給不了一個能令她心滿意足的答案。 不管被潑了多少次冷水,孫瑞涵卻從不曾放棄。她的執(zhí)著、失落,再執(zhí)著、再失落,無異是將他那個名為愧疚的牢籠,一層一層越砌越厚,直到他再也難以掙脫。 原本就不頻繁的性生活,這陣子以來更是匱乏窮盡。孫瑞涵終于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們每一次的zuoai,都只是出自他的義務而不是激情。他眼里那些沉鬱的內容,不是她想探究就能觸及的,而是兩道深鎖的帷幕,將她阻隔在外。 她很能忍,始終不曾開口抗議──她也心知肚明,他在床上有多賣力,就代表他對她的歉仄有多深。舔舐著他淌著汗水的背脊和胸膛,這身體既屬于她卻又不屬于她,佔據他的歡快中總是帶著點扎人的悲絕。但這打從一開始就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只能將這委屈默默吞下去。 只因她始終相信,總有一天他能完整屬于她。她也只能這么相信,否則她就會在一夕之間崩塌。 那一夜楊子容入夢正酣,黑暗中卻隱約聽見細碎的抽噎聲。他迷濛睜眼,見到孫瑞涵正伏在他身側,哀哀啜泣。 「怎么啦?」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下意識地伸手輕撫她頭頂。 「你愛我嗎?」她嗚咽著問。 「嗯……?」 「你是不是從來沒愛過我?」 「我……」一陣睏意襲來,他也不記得自己回應了些什么,又再度朦朧睡去。 隔天孫瑞涵起床去上班,一切如常,沒提昨夜之事。楊子容不禁懷疑這段插曲究竟是真實的,抑或是自己在發(fā)夢。 蔚晏的慘況毫無好轉的跡象。不但有歐慶明一天到晚恐嚇要開出天價稅單,立森銀行更不斷來催討債務。沉恪詮死前已連續(xù)好幾個月沒繳貸款,催收函不知已收了多少封;現在收件人已經改為楊子容,不論他再怎么努力賺錢,這些債仍是填不滿的無底洞。他認為再這樣下去,下一個燒炭的就會是他。 他不能不開始做些打算。幾經琢磨,他只能打電話給那個他唯一能信任的人。 「子容,你最近如──」白鴻硯一接起電話就要開始婆婆mama地關心他的近況。 「你能借我個帳戶嗎?」楊子容猝然打斷他。 「帳戶?你要干什么?」 「把我的錢轉過去?!?/br> 電話那頭一聲驚噫。 在孫瑞涵面前,楊子容越發(fā)笑不出來。他不認為她的隱忍能夠撐多久──他一直在等待爆發(fā)的那一刻。 「子容,」終于那天她不忍了──聽到她呼喚的語氣他就知道了,只得認命地閉上眼睛──「我知道你的苦,但你從來不說,要我如何為你分攤?」 他嗟嘆,「瑞涵……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你的抱歉!」她倏地大吼,「你不愿意把你的困難告訴我,也不愿意讓我?guī)兔?,甚至不愿意和我談談生孩子的計畫……你還當我是你老婆嗎?」 這樣的暴怒不像她,他知道這是因為積累太多。 他一貫清澈的眼此刻卻霧濁了,幽沉沉的一如她眼中的他,「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他能說的也僅止于此。 孫瑞涵用盡力氣含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好不容易才得以開口,聲音卻是嘶啞的:「你始終當我是外人。」 他說不出話,竟是無力否認。 諸如此類的爭吵日日重演,磨得彼此都疲憊不堪。 公司和家里兩頭的壓力,壓得楊子容快要喘不過氣,卻竟連一個能短暫逃離的地方都沒有。于是下午他放自己半天假,溜出公司跑去吃拉麵,決定吃完后自己去個什么荒郊野外走走,放野一下心情。 下午兩點,拉麵店內只有一兩組客人。店內有整面落地窗,看著窗外熙來攘往也是一種愜意── 他卻忽然看到了什么,直覺拉起了警報。透過窗面清楚見到兩個裹著厚重大衣的人影,正在對街等著紅綠燈;秋老虎發(fā)威之際,這樣的裝扮不大尋常。 他直直瞪著那兩人的衣兜,其中一人不經意的轉身動作,外套隱約透出一個形體,很像是槍的形狀。 --